這個規矩不是馮永定下的,而是在莊上所有人有意無意的默契定下來的。僚人也知道自己是外來戶,自己本身又對漢人有一種自卑感,所以也就默默地守著這條規矩,自然不敢越逾。
一個階層已經固定死的社會從來不是一個有活力的社會,一個上升通道被封死的社會是一個遲早會出問題的社會。
把這個道理放小一些,放到一個小莊子上,也是通用的。所以馮永雖然沒打算挑戰習俗,可是卻偷偷摸摸地摻雜一些自己的私貨進去。比如借口說府里人太少,叫管家從僚人里挑一個進府做事。這樣的表態至少會讓僚人看到那么一丁點希望:這個主家,應該不像別的漢人,把僚人都不當人看。而且指不定,萬一自己就是下一個幸運兒呢?
一碗毒雞湯,就這樣被馮永從后世帶過來,灌給了這些僚人。
幺妹作為馮永的貼身侍女,平日里都是跟著主君,隨時伺候的。只是今天管家去了城里,作為府里的第三號人物,她只得守在府里。看看戶外的日頭,正想著坡上的茶水喝完了沒有,要不要給主君再送一些過去,沒想到此時黃月英卻已經來到了馮府。
還好她也是見過黃月英幾次,雖然不清楚她是什么身份,卻知道這是城里的貴人,當下便告知自家主君今天帶著莊里的人上坡開荒去了。黃月英當場便動了心思,叫幺妹前面帶路,趕向莊后的山坡。
人還沒走到呢,便遠遠地看到坡上一群人干得熱火朝天,那瑯瑯讀書聲更是顯得猶為清晰入耳。
黃月英一愣,心道此處鄉野之間,何人竟在此開設學堂?
待走得更近了,才發現竟是坡上一群排成行伍之列的孩童在誦讀。站在那些孩童面前,正背手走來走去的,不是馮永是誰?
雖然趙廣也曾跟她講過馮永教莊上孩童識字之事,但在她想來,開蒙原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況是給莊戶的孩童開蒙?估計也就是閑暇時間隨便教識幾個字罷了。沒想到今日一見,卻是大出自己的意料之外。
那烈烈灼日,照射在一群以軍伍之列,齊齊誦讀開蒙之文的莊戶孩童身上,遠遠看去,竟似有七彩之光,即便是自己打著油傘,亦有一種頭暈目炫之感。
這個混帳小子,還有肚子里還有多少東西沒抖出來?
“那邊念的是什么文章?竟從未聽過?”黃月英止住腳步,靜靜地聽了好一會,方才開口問道。
她原本的意思是問趙廣的,可是前邊帶路的幺妹卻以為是問她,當下便停下腳步,回頭行禮道:“回夫人,那便是主君給莊上孩童開蒙而編的千字文。”
“那便是千字文?”黃月英又側耳傾聽了一會,稱贊道,“平白如話,易誦易記,實乃開蒙之佳作。”說完又看了一眼幺妹,問道,“你也識得此文?”
幺妹抿嘴一笑:“回夫人,我家主君編出此文的時候,奴婢還在一旁看著呢。說起來,這莊上,還是奴婢第一個學的千字文。”
“你竟然也學過此文?”黃月英感到有些不可思議,“那上面那些孩童所背的,你也會背?”
幺妹點點頭,有些不好意思:“聽主君說,這千字文便是文如其名,攏共一千字,字字不同。共分四段,一講天地,二講人事,三講天下,四講田園,端的是精妙。只是奴婢心思拙笨,學得不太好,學了甚久,也只是學會了一半,為了此事,主君還把奴婢責罵過好幾回,說奴婢不是讀書的料。”
看著馮府上一個服侍人的侍女竟然能說出這般話來,一直以來覺得自己對馮永已經有一定了解的黃月英,此刻看向那坡上走來走去,行無正姿的身影,忽然覺得竟是如此陌生。
“昔日曾聞,鄭公家中,便是侍婢,亦通風雅。沒想到今日,竟然能在馮莊看到此等異事。”一直很少開口的關姬突然說了話,眼睛直直地看向那坡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馮永在馮莊空地上如何教那些孩童,她是見過好幾次的。只是當時馮土鱉的鄉村教育事業才剛開展不久,馮永每次都只教那么幾個字,孩童們也都只是能背下千字文的前面幾句,看上去自然遠遠不如現在這般齊齊大聲背誦長篇文章來得震撼。
昔日鄭玄家中侍婢俱通毛詩,一婢嘗忤玄意,玄命長跪階前。一婢戲謂之曰:“胡為乎泥中?”此婢應聲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二婢對話,皆出自詩經,其風雅如此。鄭玄教學有方,由此世人皆知。
關姬所說的,就是這么一段故事。
“開蒙之書,可比不上毛詩。”
黃月英倒是沒同意這話,轉頭過去,卻是狠狠地瞪了一眼趙廣。這也是個糊涂小子,這般重要的事情,竟然只是跟她提了一句,連個梗概都沒跟她講過。
趙廣莫名被瞪了一眼,很是迷茫——我這是,又做錯了什么?
日頭漸大,坡上的馮永來回轉了幾圈,便感覺有些受不了,不禁感嘆一聲自己終究是失了農人本色。想想前世小時候,頂著大太陽,忍著悶熱,跟大人下地干活,在高溫里一干就是一整天,也沒什么不適,而現在,早已經失去了那股蔑視太陽公公的銳氣。
被當作臨時侍女拉出來的僚人少女阿梅很有眼色地遞過來一碗茶,馮永贊賞地看了一下這個膚色黝黑的少女,接過碗一飲而盡。
“主君,幺妹小娘子帶著人過來了。”
僚人少女阿梅今年十七歲,漢話說得很是流利,聽說她的阿翁是個漢人,從小就教阿梅說漢話,不過在阿梅十二歲的時候就病死了。阿梅的阿母又獨自一人把她拉扯到十五歲,也在兩年前撒手人寰。當然,這些都是管家打聽到后說給馮永聽的。
不得不說,馮永有這么一個管家,感覺真的是省了不少心。只要是莊上的人和事,他都會盡量掌握在手中,免得讓意外擾亂了馮莊的平靜。
聽到阿梅的話,馮永轉過頭看去,果然看到山坡下幺妹正帶著黃月英走過來。至于為什么馮永一眼看過去知道是黃月英?只要看打傘的那個人旁邊那個冰山美人就行了。
唉,該死的一見鐘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