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對養蠶的認識,覺得錦帛絲綢乃是珍貴之物,蠶種自然也是嬌貴,所以老天爺故意讓蠶成活不過半。
而活下來的蠶所產之絲,質量大多太差,“能織絲者不過半”,所以這才能顯出絲綢錦帛的珍貴。
把這一切都歸到命數和蠶屋的兇吉。
馮永一笑,看著眼前的河水,聲音有些悠遠,“去歲時,夫人也曾問過我,說為何我莊上的地能比別處多打糧食,三娘可知我是如何答的?”
“自然知曉,兄長曾對夫人說過,要種好糧食,不外乎天時地利,天時非人力可為,地利卻可因人力而變。兄長還說過,萬事萬物要尋其根源,才能得己所需。”
看來關姬很是關注過自己,記得當時說這話時,她沒在黃月英身邊,這話應該是她從黃月英嘴里聽到的。
馮永心里這般想著,嘴里說道,“其實天時……算了,這養蠶也和種糧食一個道理。”
改變天時這種事情,后世其實也沒少做,想要下雨了,就對著老天打炮,想天晴了,還是對著老天打炮,從不會問老天會不會疼。
“只要找到為何有些蠶死去,有些蠶活下來,又為何吐出的絲有些能做絲,有些卻不能的根源,那我們養蠶種自就會像種糧食那般,可以做得比他人好一些。”
雖然漢民族很早就懂得養蠶織布,但一直以來,對養蠶的認識,都是處于按各人的經驗進行養殖的狀態,極少有統一整理的講述。
就算有農婦農夫把經驗總結出來,那也是沒人聽的,因為地位太低下。
而有閑心的讀書人總結出來,那是用來裝逼炫耀的,炫完了就鎖起來扔房里吃灰。
而真心總結出來的讀書人,兩百年后,就有那么一位。
這一位農業德魯伊叫賈思勰的,寫了一本《齊民要術》,乃是農業第一本奇書,此書甚至一千多年后都有參考價值。
然而那又怎么樣呢?在他寫出這本書后一千多年里,這本書除了被統治階層拿來做樣子裝逼以外,做完樣子了,就扔回書庫里繼續讓它吃灰。
然后到了后世,子孫們就指著這書說,看,我們的老祖宗老厲害了,比你們早了XXX年。
然而還是沒什么卵用……
該給別人交專利費的還是一樣得交,非但如此,交得比同樣交專利的其他人還要多一些——誰叫你的祖宗這么厲害?那就多交一些吧!
所以當馮永說出自己知道養蠶之事時,關姬再一次瞪大了眼睛,“兄長,連這個都懂?”
“略懂,略懂。”
馮土鱉四十五度角看天空,神色略帶得意,想學著《赤壁》里的諸葛老妖模樣扇扇羽扇,但手里空無一物,只得作罷。
蠶種死得多,基本都是得病或者蟲害。
蠶室開始養蠶前只要注意消毒和去蟲害,至少蠶的生存率可以再提高一大截。
至于蠶絲的品質,那就更簡單了。
蠶的種類是一方面,桑葉的種類又是一方面。
后世的養蠶的桑樹種類那是有要求的。
很巧,南方多養蠶,馮土鱉前世恰恰是南方人。
小時候甚至有些同學的家里,就靠著養蠶賣錢供他們讀書。
蠶的種類馮永是沒辦法了,他又不是德魯伊,可以來個蠶種雜交擇優選擇,但桑樹他可以挑選啊。
至于種桑幾年才能用的……那都是太過于古老的做法,我自有科學神教,不然馮莊的茶苗哪來的?
扦插多好哇!
頭年長葉,第二年就掛果,哪用等幾年?
想到這里,馮土鱉又忍不住地嘿嘿猥瑣笑幾聲。
“兄長要說便說,笑得怪滲人!”
關姬不滿地推了一下馮永。
“好,我便說與你聽。平常人家養蠶活不過半,是因為蠶得了病,或者受了蟲害,只要想法子把病源去了,除了蟲害,蠶自然就能活下來。”
“蠶吃桑葉,但桑葉也是分種類的,拿那種大而厚的桑葉喂蠶,所得蠶繭不但厚,而且堅韌,可比平常的繭好多了。”
馮永想了一下后世拿來養蠶的桑葉,比劃了一下。
這個時代,基本每一家屋后都種桑樹,馮永更是見了不老少,但葉子少有與后世拿來養蠶相比的。
桑葉大而厚是養蠶桑葉的基本標準,馮永還是知道的。
后世的桑樹有些可能是人工栽培出來的,但就算是如此,那也是得有原品種不是?
自己栽培不出來,但細心挑一些好品相的桑樹作母株還是可以的。
關姬想了一下,微微皺眉,然后眼睛又一亮,“叭“地一聲響,雙手拊掌,聲音略有急促,看樣子好像想起了什么。
“小妹倒是見過一種桑樹,其葉多有泛白,大如掌,厚而多汁,”只見她盯著馮永,眼睛卻是沒有焦距,好像在說給馮永聽,又好像在喃喃自語。
“怪不得用那地方所得的蠶絲不但要比別處多一些,而且還要好上不少。看來還當真是如兄長所言,道理原來在這里呢。”
竟然還有這等好事?
馮土鱉大喜,連忙問道,“何處人家有這種桑樹?”
關姬聽了,回過神來,微微一笑,“此戶人家兄長可不陌生,便是丞相的田莊。”
馮永臉色僵住。
“丞相府?”
關姬搖頭,“非是丞相府,乃是先帝賞與丞相的田莊,那里種著一片桑林。夫人每到養蠶季節,都要在那里住一段時間,就為了養蠶織布呢。”
諸葛老妖家產馮永自然是清楚的,“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頃。”
《三國志》記得很明白。
有人說十五頃很多,一千五百畝地呢!
可是帳不是這么算的,不能拿后世眼光去衡量古代的田地。
蜀漢的資料太過殘缺,可是拿離三國最近的西晉做個比較。
《晉書食貨志》記載,西晉初年對官員的占田數量有明文規定:“品第一者占五十頃,第二品四十五頃,第三品四十頃……”。以下依次類推,“第八品十五頃,第九品十頃”。
由此可見,諸葛老妖雖然位極人臣,但他的田產僅與底層小吏的占田數相當。
但這黃月英厲害啊,種桑八百株都能種得比別人好。
只聽得關姬又說道,“當年先帝就是聽人說那田莊是吉宅,這才賞給了丞相。后來那田莊每年所養的蠶不但吐絲比別家多一些,而且大多都能做絲綢錦帛。”
“大伙這才覺得傳言果真是不虛,丞相也因此常拿此事說自己深得先帝厚恩……”
馮永聽了,當真為黃月英感到不值,辛辛苦苦種了八百株桑樹,辛辛苦苦養蠶織布,最后反而成了劉備的功勞……
這理到哪說去?
再想起黃月英的模樣,馮土鱉不禁再一次感嘆,要是換了后世,諸葛老妖娶了黃月英這等女子,不知要羨慕死多少人?
在家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給個研究室就能搞發明,給個公司就能勝任總裁……
關鍵身材還這么好,基因簡直完美!
不過,馮永也只敢在心里嘀咕兩句,嘴里卻是得附和道,“吉宅自然是吉宅,不是吉宅,如何能種出這等好桑樹?”
不管了,科學神教在此時太過于勢單力薄,只好先向封建迷信低頭。
“只是這里面,也有夫人的功勞。有道是,天行健,君子自強而不息。若是換了一個懶婦人,就是再好的吉宅,只怕連桑樹都種不活。”
雖然漢中離錦城遠了些,但只要有扦插技術在,運一些樹枝過來想必不是什么難事。
就算是運不過來樹枝,在錦城扦插成活了,再運過來那也是簡單。
最困難的,反而是問諸葛老妖要母株……
想到諸葛老妖那個石頭上都想刮下油的性子,馮土鱉就已經想像出了那張血盆大口。
不過看到眼前的關姬,馮永還是開口道,“所以此事我還是想著麻煩三娘回一趟錦城。告訴張家說我想要種桑麻,看看他們愿不愿意。”
愿意肯定是愿意的,種糧食哪有種桑麻來得錢快?來得錢多?
這也算是在拿干酪去換趙廣等人的功勞這個事情上,對張星憶的一個補償。
雖說這個補償有點大,但對象既然是張星憶,那就沒什么大不了的。
目前是諸葛老妖掌權,不能光明正大地討好阿斗和張星彩,但討好張星憶也算是一個迂回的辦法。
臨時抱佛腳哪有長遠投資來得有效果?
關姬點點頭,“妾聽兄長的就是。只是不知何時啟程?”
“我本想等那紙造出來,但時間只怕來不及了,三娘看看這幾日何時方便,隨時可以啟程。”
馮永略有遺憾。
拿著紙去跟諸葛老妖討要桑樹枝,想來定能成功。
所以,如今只有期望自己的本家不會讓自己失望,當真能造出好紙來。
不過就算造不出紙來,桑麻也得繼續種。
種不成諸葛老妖田莊里的那種桑樹,也可以另外找別的桑樹嘛。
最多就是就是多費一點時間。
此事最重要的還是張府的態度。
等過些日子,如果真要造出紙來,再叫人把紙送回錦城就是。
所以關姬這個時候回錦城,不會誤了什么事。
“妾明白了。”
關姬說完這話,突然神色一凝,側耳聽了一會,猛地站起身來,看向某處地方。
馮永一驚,還以為發生了什么,連忙也跟著站起來,看向關姬目光所及之處,只見不遠處有幾人正背著背簍,不時還彎下腰找什么。
“咦?那不是……”
馮永瞇起眼看了一下,這才說道,“阿梅?她如何會來這里?”
“正是阿梅,還有那樊家的醫工。”
關姬視力比馮永好,肯定地說了一句。
兩人從草里冒出來,不遠處的幾人也看到了,阿梅伸出手臂揮動了一下,風中傳來她的聲音,“主君——”
阿梅對著旁邊幾人說了什么話,于是幾人便一齊向這邊走過來。
走近了,馮永終于看清了,正是樊阿和他的三個徒子徒孫,后面還跟著兩個身上帶著兵器的老卒。
“見過主君和關娘子。”
阿梅行了一個禮。
“不必這般多禮。”
馮永阻止了后面的人想要行禮的動作,“禮是給外人看的,我這里沒必要這么多禮。”
說著,好奇地看了看阿梅背后的背簍,“你們這是在找什么?”
“回主君,婢子跟著樊長者在學著辨認藥草呢。”
阿梅回道。
“你怎么又有興趣學醫了?”
馮永問道。
阿梅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大人留下了那兩本醫書,婢子想學學看能不能學會。”
馮永無語。
天才難道就真的可以為所欲為嗎?
“樊醫工,我這婢子,給你添麻煩了。”
馮永只好對著后邊的樊阿說道。
樊阿一聽,連忙有些惶恐地說道,“當不得馮郎君此話,阿梅娘子天分之高,就是連小人門下的弟子都比不過。”
說著,他又有些遺憾地看了一眼阿梅,“只是可惜了阿梅娘子是女兒身……”
哦,我剛才說錯了,天才確實可以為所欲為。
不過阿梅是女兒身又怎么啦?有我在,她一樣可以為所欲為。
“再說了,阿梅娘子家傳的寶書,在我等醫工眼里,那可是稀世之寶。小人能得窺其要,已經是不勝榮幸,能教阿梅娘子些許東西,算得了什么?”
原來阿梅拿了那兩本書來做交易。
馮永贊賞地看了一眼阿梅,這丫頭這個事情辦得不錯。
自從知道了樊阿對自己有看法,馮永倒也沒什么好辦法,只能是盼著時間的推移,讓他親自感受紡織工坊與別處不一樣的地方,自然而然地改變原有的想法。
不過既然他來漢中是為了報李家的恩情,平日里在自己本職范圍內倒也盡心。
可是馮永一提起開個醫學堂,讓他也帶些工坊里的弟子,卻是被一口拒絕了,拒絕得沒有一點余地。
這讓馮永很是郁悶。
這年頭,醫術這種東西,又不是什么值得珍藏的東西。
多少醫工想把自己的醫術傳下去還找不到傳人呢,畢竟是賤籍。
老子專門找了人去學,你還不愿意傳,什么道理嘛!
馮土鱉哪里知道,樊阿越是在南鄉呆得久,就越是覺得惶恐。
這馮明文,獨占一縣之地,又自組部曲,私練軍伍,甚至連縣令都要聽他的話,這難道還不是心懷不軌么?
在這里,即便是奴仆,亦是令行禁止。
一聲哨響,整個工坊就會變得悄無聲息。
再一聲哨響,又突然從靜寂無人變成人人勞作。
當年在那曹賊軍營里,只從那精兵營里能見到此等模樣,一般軍伍哪有這般進退嚴明?
再加上那么些個奴仆,又有多少人對他感恩戴德?
此不正是收買人心么?
大漢丞相被人稱作是世間少有的智者能臣,沒曾也會對這馮明文看走眼,這一聲少年英雄只怕是說錯了,應該是少年梟雄才對。
只是自己誤入狼窩,也不知以后會不會受到牽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