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后,渭水岸上,河里各立起了一個大木架,木架上又安上了木輪。
岸上和水里的木架之間,有一排兩兩相對的樁子。
樁子之間架上了一塊木板,用來托住裝水的竹筒。
然后用粗大的麻繩把竹筒固定住,接到木架上面。
隨著河里的木架開始轉動,浸在水里的竹筒順著木板緩緩地被拉上來,在經過岸上的木輪后,木筒里的水倒入水渠里。
積少成多,漸漸匯聚成渠水,向遠處流去。
“成了?”
辛苦了那么多天,真正把水汲上來的時候,工程營的老匠人反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光。
“成了啊!”馮永點頭,給了一個肯定的答案,“不是早就已經做出小模型試過了嘛,那時大伙不都說肯定會成嘛!”
老匠人嘴唇哆嗦著,直接沖到竹筒下面,伸出雙手捧接著水,真實地感受到清涼的水,這才激動地抬起頭。
臉上濕漉漉的,也不知道是濺上去的水珠還是汗滴,更有可能是淚珠,“真成了!”
都是從地里刨食出身的,又怎么不知道這種水車對種地的作用有多大?
只要不斷流,不管多高的水岸,都能把水汲上來。
有了老匠人的開頭,眾人轟然歡呼,爭先恐后地擠上來,想要湊到最前面,真真切切地把所有東西都看仔細了。
有人甚至還試圖想要摸一摸自己這些天來的勞動成果。
“干什么呢?”
馮永大喝一聲,“看不到這東西正在轉著呢?不知道危險嗎?”
一下子又把所有人都喝住了。
他們看向馮永,眼里帶著敬畏。
“都散開,別擠太前面,不然不小心把這東西撞倒了怎么辦?”
馮永揮了揮手,眾人連忙往后退去。
“丞相,你來看看。”
威風凜凜的馮郎君一個轉身,又換了一副面孔,把大漢丞相請到最前面。
諸葛亮微微點頭,臉上雖然想要極力保持平靜,可是他的視線卻一直放在緩緩轉動的水車上面,就這么直愣愣地走過去。
因為沒有注意腳下,還打了個趄趔,差點跌倒。
馮永連忙上前扶住,“丞相小心些。”
諸葛亮沒有反應,走到水車下面,藏在寬大袖子里的手終于伸了出來,站在旁邊的馮永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的手在微微顫抖。
“丞相,這木輪在轉著呢,小心別被刮到了。”
馮永低聲道。
“哦,好,好。”諸葛亮嘴里應著,手停在離水車不足三寸遠的地方,如同隔空撫摸著一個稀世珍寶。
“有了此物,此次隴右旱情,總算是有了緩解的余地。”
諸葛亮似乎在喃喃自語,又似乎是在跟馮永說話,他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濃,最后竟然笑出聲來,笑聲漸漸變得大聲。
笑聲感染了站在外圍的工程營,近百號人,年輕的,中年的,還有幾個老匠人,近百張嘴巴,幾乎同時咧開。
轟然的聲浪似乎喚起了渭水的共鳴,似乎遠近的一切都在歡呼。
遠處擔著水的農人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只能是遠遠地望過來。
諸葛亮笑夠了,這才轉過頭來,悄聲問道,“你那圖紙上還說,若是接上棹枝,可以用人力,作豎輪,可以用畜力,作拐木,還可以用腳踏,是也不是?”
馮永點頭,“若是遇到水流帶不動這木輪的地方,可視情況在木輪上接此三物,用人力或畜力轉動木輪,同樣可以把水接上來。”
“好極!”諸葛亮得到肯定的回答,當下緊緊地握住馮永的手,激動道,“此事,與軍功等!”
天下十三州,曹魏獨占八州,東吳占兩州,而大漢僅占一州。
所以作為大漢的丞相,諸葛亮最大的任務,就是要盡可能地發掘出大漢的潛力,同時盡可能地削弱曹魏的力量。
在場的所有人都只看到水車能緩解隴右的干旱,但諸葛亮卻能想得更遠。
在那些河谷太深而無法灌溉耕種,或者地勢太高而水流不上去的地方,用了這種水車,是不是就可以把荒地變成良田?
在今年為隴右多保留元氣,能緩解旱情那都只能算是用途之一,能多開些荒地,多種出糧食,同樣是其巨大用途。
“一天能制多少這等物件?”
“這倒不是什么稀奇物件,若是換了別的匠人來,可能慢一些,但工程營里有一批南鄉的年輕匠人,雖然手藝比不過那些老匠人。”
“但只要他們會做的東西,再熟練的老匠人,也快不過他們。”
統一尺度,統一單位,是標準化的基礎。
雖然以后世的眼光看來,手工做出來的零件,精密程度簡直就是慘不忍睹。
但馮永不在乎。
只要零件誤差在容忍范圍之內,只要能把它們混合組裝到一起,那就算是標準化零件,不服你咬我?
雖然這個水車是那幾個老匠人一起琢磨做出來的,但打下手的都是南鄉出身的年輕學徒。
又不是打造“剛大木”,標準化,標準化懂不懂?
“怎么不稀奇?此乃民之稀物也!今年做出來的這等水車,一定要派士卒守護,常人不得輕易靠近。”
諸葛亮直接就定下了政策。
“丞相,這又是為何?”
馮永有些不明白。
諸葛亮“嘖”了一聲,“隴右有旱情,想必關中那邊也不好過,至于涼州,只怕就更是難有滴雨。若是被他們知道了怎么制作此物,那不是資敵么?”
“只怕這樣最多也就是守個兩三年……”
馮永一聽,頓時明白過來,然后又有些擔心。
這年頭也沒什么專利保護法。
就算是有,曹賊也肯定不會付專利費。
只怕他們現在都快要恨死自己了:先是掏空了關中的糧食,又一把火燒了隴關,斷絕了快速支援隴右的道路,最后再在街亭擋住了張郃,讓曹魏奪回隴右的最后希望破滅。
不給自己一斧頭就是客氣。
“兩三年就夠了,本來就沒想著能守多久。”諸葛亮倒是沒奢望那么多,“就如那曲轅犁,能遲上兩三年才傳到曹魏那里,就已經算盡力了。”
這年頭信息傳播不方便,即便是有國家下力氣推廣,從北到南普及開來,至少也得有個二三十年時間。
就如同曲轅犁,就算是一般的木匠,也可以拿木頭很容易仿照出來。
但僅僅是蜀地,即便有諸葛老妖這種強腕權相在,五年過去了,只敢說已經普及到了每一個郡縣,但也就僅僅是縣。
鄉亭里這幾個基層單位,有多少普及到了,那就得打個問號。
至于八牛犁,普通百姓能在高門大戶人家的莊子里見過就已經算是很有見識了。
更何況高筒水車這種比曲轅犁復雜的東西。
民智不開,再加上古代的信息傳播速度太慢,還有各種頑固的觀念,封建官僚體系的效率等等,都是阻礙新生事物發展的障礙。
更重要的是,朝廷要推廣新生事物,并不像后世那樣,直接下達個文件就行。
那可是需要讓人把實物運到地方,再讓地方的官員找鄉老商量,同時朝廷還得派出會制作的匠人跟隨。
這推廣的費用,制作的費用,運輸的費用,還有各個環節所產生的耗費,那根本就是一筆天文數字。
沒有一個強有力的統一政府,沒有一個十分寬裕的財政,沒有足夠長的時間,根本就是妄想——這個足夠長,是指以十年作為基本計算單位。
還有那些鄉老之類的,他們愿不愿意接受這些新事物,那也是一個大問題。
皇權不下鄉的弊病在這個時候就很明顯地顯露出來了。
就算中央政府有能力,也有意愿承擔這個費用,但底下的那些刁民不愿意接受你的好意,你也只能干瞪眼跳腳。
大漢的官府效率肯定要比魏吳兩國的高,諸葛老妖應該是很有這個自信,所以才說出這番話來。
“有了這水車,吾終于可以能安心班師了。”
諸葛亮臉上露出釋然的神情。
天水郡是隴右的精華地區。
在后漢時期,隴右六成的人口和糧食產量都在天水。
即便是曹魏這些年開始注重廣魏郡,但天水因為地理位置和歷史原因,仍是隴右四郡最重要的一個郡。
只要天水郡穩定,那么隴右就穩定了一半。
而且如今將士出征已有半年,又打了勝仗,所有人都在翹首以待軍功的獎賞能真正兌現,說是歸心似箭那是一點不夸張,所以不能再拖了。
想到這里,諸葛亮再一次對著馮永點頭,“此次北伐,你功勞最大!”
得到了大漢丞相肯定的馮永回到小院子,張星憶就迎了上來,溫柔一笑,“回來了?”
宛如一個等待阿郎回家的賢惠女子。
“嗯,回來了。”
馮永心情很是愉悅,把手里的小木桶遞過去。
“這是今天特意讓他們撈上來的魚,先養上一個晚上,等吐完了泥,我下廚給張家阿兄做個魚湯,補補身子。”
張星憶接過來,往里頭看了看,只見小巴掌大的鯽魚正擠在一起翻騰。
待她抬起頭,聲音柔柔的,“阿郎有心了。”
“咳……”馮永干咳一聲,“四娘說的哪里話?我既然稱張家兄長,那自然就如一家人一般,這不是我應該做的嗎?”
張星憶嘴角噙笑,眼眉含情,“阿郎說的是,那妾就不與阿郎客氣了。”
馮永就怕她現在這個模樣,他有些吶吶,正不知怎么回話,眼角一瞟,卻發現前廳走出來一個人,臉色一變,“趙老將軍?”
發須皆白的趙云站在那里,一臉地鄙夷,“怎么磨嘰個沒完?膩不膩?”
張星憶聽到有人突然打斷了兩人之間的交流,“呀”了一聲,紅著臉直接跑開了。
獨留馮永有些尷尬地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傻不愣登的,站在那里做什么?難道還要老夫請你進來?”
趙云一大把年紀了,這些兒女私情已經入不了他的眼,他也懶得管,“快點的,待會老夫還得到丞相那里去。”
馮永聽到這話,當下就是一個激靈。
趙老爺子這是有事?
馮永走進前廳剛坐下,趙云就直接開了口,“這次北伐,你打得不錯。”
“趙老將軍過獎了。”
馮永連忙謙虛道。
“不錯就是不錯,軍中憑功勞說話,此次北伐你功勞最大,用不著太過于自謙。在軍中任職,有時候就是要硬氣些,不然別人還以為你好欺負。”
趙云擺擺手,“這次北伐,老夫總算是看到大漢后繼有人了,即便是現在去了地下,也敢跟先帝說一聲,大漢興復有望。”
雖然這一代的年輕郎君們大多年紀都還很小,但可以看出,他們絕對有潛力。
只要大漢能撐過這十年的新老交接空檔期,讓他們成長起來,那絕對就是人才鼎盛,說不得再復當年先帝聚集天下英才的盛況。
想到這里,趙云老懷大慰,倒了一碗水就當成酒,咕咚咕咚地喝下去。
喝完后,抹了抹胡須上的水珠,問道,“我且問你,今年你可有把握安撫好隴右的胡人?”
雖然不明白趙云為什么突然問這個,但馮永還是回答,“若是讓胡人全部歸心是不可能的,但至少天水和南安的胡人是可以收攏的。”
趙云聽了,點點頭,“你素來謀而后動,既然敢在我面前說出這番話來,想來定是有了什么主意。既然你能保證天水南安兩郡的胡人不會輕動,那廣魏和隴西又是個什么說法?”
馮永回答:“隴西太遠,如今雖然收復了隴西襄武,但狄道那邊,大漢一時無力顧及,所以只能先保住東邊。”
“至于廣魏郡的羌胡,大多是曹賊這些年幫忙遷過來的,又或者是主動內附的,曹賊對他們多有厚撫。”
“聽說此次大軍從街亭南下,還有胡人響應曹賊。所以此二郡,只能是視實際情況而定。”
趙云沉吟,遂而搖頭,“羌胡的事情,你比老夫明白,既然你這么說了,那老夫就當你說的都是事實。”
“到時候天水南安二郡,若是羌胡出了亂子,你須得負責。至于廣魏隴西二郡,就如你所說的,且先看看情況。”
馮永一聽趙云這話,先是有些糊涂,心道聽你的口氣這么大,說得好像你能管得了我一樣。
然后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失聲道,“老將軍竟是要鎮守隴右?”
“我就說你是個機靈的。”趙云滿意一笑,點了點他,“你小子上馬能治軍,下馬能牧民。”
“雖說丞相是讓你管羌胡之事,但這隴右的民生之事,以后老夫也少不得要麻煩你。到時候你可別給我故意推脫。”
馮永腦子轟隆隆的,一時有些轉不過彎來。
隴右肯定是要有大將來鎮守的,其實這些日子他一直也在猜想諸葛老妖會安排誰過來。
放眼整個大漢,最有資格,同時也最有可能的就三位。
第一個是魏延。
他本就有獨自都督漢中的經驗,又遙領涼州刺史,所以他的可能性最大。
但馮永最不希望的也是他。
畢竟以那個老匹夫的惡劣性格,馮永實在是不想和他有半點交集。
第二個是吳懿。
此次北伐,吳懿破上邽,破臨渭,功勞不算小,又遙領關中都督,同時他還是皇親國戚,乃是皇太后的兄長,他要鎮守隴右,誰也說不上毛病。
聽說吳大將軍性格剛直,又喜歡和別人交朋友。
不管怎么說自己和宮里的關系也不算太差,到時候讓宮里傳個話,想來到時候自己和吳大將軍相處得不會太壞。
第三個就是趙云了。
這位老爺子沒什么好說的了,資格最老,身份最高。
但年紀太大了,按道理北伐以后,應該讓他回錦城休養,作為一個威懾性的戰略性核武器存在,一般不要輕易出動。
不然一出動,就肯定會引起敵人的注目。
這一次分兵出斜谷,就是利用了老爺子的聲望,把曹真和關中主力吸引到了箕口,打了隴右一個措手不及。
沒想到這三位里頭,可能性最低的老爺子反而被選中了,這可當真是令人出乎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