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班師回到漢中后,又進行了一系列的人事調整。
征辟姜維入丞相府,任倉曹掾,加奉義將軍,以示重視。
與姜維一起被丞相府征辟的還有李遺,任參軍。
與姜維一起主動降漢的梁緒為禮治郎,梁虔并尹賞為中宮署令。
遷南鄉縣令李球為漢中長史。
縣尉黃崇任南鄉縣縣令。
越巂督郵關索遷護羌從事。
王訓遷越巂郡長史。
然后又上表大漢天子,稱許慈為信學之士,建議天子任其為大長秋丞。
同時還說自己需要在漢中治軍講武,以便再次北伐。錦城目前為大漢國都,不可無重臣,建議調李嚴回錦城,以中都護的身份署丞相府事務,并讓向寵接任江州都督。
在上表的同時,諸葛亮又令左將軍吳懿率一部分將士回錦城,作為輪休。
因廣魏郡為曹賊所置,廣魏二字,實為大逆不道,故改名漢陽郡。
這一系列的操作下來,大多數人只覺得眼花繚亂,剩下那些少部分清醒的大佬,都在暗暗心驚,這一次,興漢會當真是得了大便宜了!
唯有極少極少的人看到丞相沒有挾北伐大勝的威勢回錦城,而是呆在了漢中,皆是暗松了一口氣:“丞相當真如出師表所言:鞠躬盡瘁。實是漢之忠臣的楷模。”
帶著人趕到漢中的劉琰先是聽到隴右封賞的內容,再得知丞相在漢中所做出的人事變動,臉色當場就變得慘白。
這么一來,就算自己的兒子能從南中那里出來,調到了隴右,那不就是放到了馮永的眼皮子底下?那和羊入虎口有什么區別?
隴右最大的官就是趙云,他的二兒子叫趙廣,全大漢誰不知道趙廣是馮永的金牌小弟?
鄧芝的兒子鄧良,是錦城興漢會的總負責人。
馬岱自己手里還有興漢會的產業呢!
除去上面這三個,接下來,隴右的最大實權人物就是馮永自己了。
雖然是坐在堂上和丞相說話,但劉琰仍是有些失禮地不斷走神。
“威碩看上去是不是不太舒服?”
諸葛亮注意到劉琰神色不太對,還關心地問了一句。
劉琰勉強笑笑,“天氣炎熱,這一路趕來,實是有些吃不住勁。”
諸葛亮聞言,點了點頭,“是啊,雖然已經開始入秋,但這熱氣一直未消。”
說到這里,他又想起了隴右,不禁嘆了一口氣,“漢中還好一些,雖然少雨,但總算是不缺水。可那隴右旱情,卻實是令人擔憂。”
“丞相不是說馮明文制了水車,能緩解旱情嗎?”
劉琰剛說完這句話,就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沒事提他做什么?
越說他,就越是覺得丞相看重此人,越是覺得兒子前途渺茫。
“能緩解一時而已,若是諸水斷流時,老天還不下雨,那就麻煩了。”
諸葛亮身在漢中,但依然放心不下隴右那邊。
看到劉琰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諸葛亮只當他是太過于勞累,便讓他先去休息。
劉琰渾渾噩噩地出得前堂來,心里想著,若是實在不行,那就趁著大伙把目光都看到隴右的時候,悄悄地想法子把兒子調回錦城算了。
雖然兒子呆在錦城,可能會受人排擠,可能再無寸進,但至少也比在南中好。
他正沉浸在思索當中,卻是沒注意到前頭走過來一個人。
只見那人看到劉琰,連忙站到一旁,行了一禮,“遺見過后將軍。”
劉琰這才猛地清醒過來,看到李遺正對他躬身行禮,連忙說道,“李參軍無須多禮。”
劉琰正要從李遺身邊走過,看到他垂目肅手的樣子,心頭忽然一動,“李參軍何來?”
“回后將軍,錦城那邊又送過來一批糧食,遺已清點完畢,正要去稟報丞相。”
李遺恭謹地說道。
雖然知道李遺內心遠不是表面看起來這么簡單,但劉琰還是心有感嘆,這世家子就是不一樣,這般溫文爾雅。
看那個馮顛子,連尊老這種最基本的禮儀都不會。
老夫好歹也是開國元老,你尊重一點老夫能死嗎?
“李參軍這等年紀,就能得參丞相軍事,當真是年輕有為。”
劉琰繼續搭訕道,甚至還有心情稱贊了一番。
李遺有些詫異地看了一眼劉琰,但很快就恢復了正常,“遺實是愚鈍,只是蒙丞相錯愛罷了。”
“哎,李參軍何須自謙?”劉琰越發地熱情洋溢起來,“丞相豈是徇私之人?馮郎君、李郎君數人遷升,誰不知興漢會是才俊匯聚?”
“某最是喜歡與才俊暢談。此次從錦城來,我還帶了兩個侍婢,長相可人,唱樂舞姿皆是不錯。李參軍若是近日有空閑,我欲請你一同欣賞,何如?”
李遺這一回,更是驚訝了,他一時間搞不明白劉琰這反常的做法。
“遺剛入丞相府,正是需要熟悉事務的時候,且丞相府這些時日諸事繁多,遺只怕難得空閑。”
北伐剛過,撫恤善后之事,繁瑣無比。
再加上隴右旱情,調撥糧食。
還有從錦城那邊傳過來的各項政務。
李遺所說的諸事繁多,倒也沒有在說謊。但其實更重要的是,如今興漢會里頭,誰不知道兄長與劉良有過節?
畢竟當年兄長怒砸玉瑤閣之事,可是興漢會親自動的手。
劉琰聽了李遺所言,面露失望之色,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說道,“也罷,若是李參軍得了空閑,某再來相請。”
他身份尊貴,再加上又是好臉面之輩,這般邀請一個后進,已經覺得是自降身份,對方居然拒絕了。
只見他勉強笑了笑,略一點頭,便離開了。
劉琰剛一走遠,臉色就馬上陰沉下來,咬著牙,入娘的要不是老子就這么一個兒子,老子堂堂一個后將軍,會連臉皮都不要了,這么低聲下氣地求人?
現在的年輕人啊,真特么地狂!
這都是禮儀崩壞的結果啊,看來許慈說得對,要盡快重立太學,傳先賢之說,讓那些后進之輩,知道什么叫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這一邊的李遺入內,向丞相稟報完事情,剛要退出來,只聽得丞相突然叫住了他,“文軒,這兩日你且準備一下,吾欲讓你走一趟隴右。”
“天子嘉賞北伐將士,留駐隴右的將士須著重撫慰,到時天使要親自去一趟隴右,我欲讓你陪同,更兼幫我去看看隴右旱情,如何?”
李遺一聽,連忙躬身道,“遺遵丞相意。”
待李遺離開漢中丞相府,回到住處,思索良久,這才叫來下人,拿出一張名帖,“幫我把這名帖送到都鄉侯劉將軍處。”
下人很快就拿著劉琰的名帖回來了,并傳回話說,后日備下宴席,請李郎君赴宴。
數日后,李遺陪同劉琰前往隴右。
迎接天使的人員里,沒有馮永。
這并不是馮永故意怠慢。
而是已經進入八月的隴右,抗旱才是第一等要緊大事。
不但馮永沒有前來迎接,就是隴右都督的重要輔官,鄧芝都沒有前來。
大漢官員有大漢丞相諸葛亮的以身作則,官場上沒有那種媚于上司,做事浮于表面的風氣,埋頭干實事的務實官員在丞相那里才吃香。
馮永為什么屢屢受到丞相的青睞?
就是因為他能給大漢帶來好處,短短幾年,大漢財政收入變得良好,糧食貯備充足,在籍人口爆發性增長。
謀略、治軍也都有獨到之處。
所以丞相可以最大程度地容忍他的其他缺點,這就是丞相的務實。
即便劉琰是代表天子到來,看到迎接隊伍里只有趙云帶著廖廖幾個官員,他也不能對此說什么,甚至還要表揚和鼓勵。
隴右在過了七月下旬以后,其實已經下了兩場雨,雨量不大,若是換作以前,那根本就是老天對久旱的隴右開了一場玩笑,讓人空歡喜。
但對于此時的隴右來說,那就是救命雨。
因為這兩場雨至少可以讓渭水維持住水位,不至于斷流。
進入八月以后,又陰了幾天,本以為會有一場大雨下來,哪知老天卻只是極其吝嗇地落了幾滴雨。
馮永看著天上的陰云,恨不得打幾炮上去。
媽的換作后世,老子讓你知道什么叫“一朵云彩也不許放走”是個什么意思!
李遺找到馮永的時候,他看到兄長正叉腰站在渭水邊上,臉色憂郁地看著天上云朵。
這干旱的時間越久,所要補貼的糧食就越多,讓他怎能不憂郁?
“兄長!”
李遺看到馮永,遠遠地就叫了一聲。
馮永這才發現正快步行來的李遺,臉上的郁郁之色這才消減了些,擠出笑容,“文軒,你終于來了!”
兄弟重逢,那自是喜悅無比。
可惜的是,眼前的旱情,沖淡了這份喜悅。
馮永帶著李遺走到渭水岸邊的一棵樹底下,那里擺著水壺和碗,還有兩三張馬扎。
“坐。”
馮永指了指馬扎,自己先行坐下,兄弟之間沒必要客氣。
然后又倒了水遞給李遺。
李遺接過來,沒著急喝,他看著馮永一身緊衣短袖,腳上穿著草鞋,腿上還沾了一些泥巴,若是無視身上衣物的面料,看上去倒是有幾分黔首模樣打扮。
當下就是感慨一聲,“兄長為民如此,當真是辛苦!”
馮永擺擺手,“在外人面前可以說是為民如此,但在你面前,就不須客套了,我這就是圖個行動方便。”
身上的衣物看起來簡樸,但實際上這衣服的面料,一般人家可用不起。
敢用這等面料做成這種衣物的,就是富裕一些的人家也不敢這么糟蹋。
“前幾日就得到消息,說你要過來,我可是日盼夜盼,就盼著你給我帶來好消息,說吧,糧食準備得怎么樣了?”
“兄長放心,兄長一聲令下,兄弟們豈有不全力以赴?”李遺微微一笑,“南鄉那邊已經準備完畢,過兩日糧食就要運到了。”
“至于錦城和越巂那邊,也已經在路上,兄長所定下的糧食數目,只會多,不會少。”
馮永聽了,長吁了一口氣,“那就好。回去的時候跟兄弟們傳個話,說只待熬過了這段時間,自會有回報。”
“即便是兄長不說,兄弟們又豈會懈怠?”李遺眼中閃著亮光,湊過來低聲說道,“聽到兄長任護羌校尉一職,兄弟們都快要發瘋了,恨不得人人親自送糧來隴右。”
“如今會里的兄弟,哪一個不是宴席不斷?聽說一品樓被連續包了三天場子。更別說慕娘子那里,聽說門檻都被人踢斷了,氣得她當場閉門謝客。”
馮永可以想像得出當時的瘋狂狀況,“這些都是參與了毛紡工坊的人家吧?難道就沒有人趁機抬高糧價?”
“那自然是有的。”李遺一說起這個,眼神更是亮得快要發出光來,“兄長,我們要不要再……”
說著,用手一抹脖子。
“算了,這一回就由他們去吧,你回去告訴李慕,這一次,籌備好足夠的糧食就行了,不要再割了,先讓他們緩一緩。”
馮永自己揭開用布蓋著的碗,小心地倒了一碗水,咕咚喝下去。
“割?”李遺有些聽不懂馮永所說的話。
“割韭菜啊!”馮永放下碗,一手在上,一手在下,皆作虛抓狀,然后比劃了一下,“你割過韭菜么?拿著刀子隨意這么一割,就能割下一大把。”
“割得再厲害也沒事,只要它的根還在,過不了多久,又會長起來。現在我們已經割了好幾次了,這次就給它澆澆水,以后有用了再割。”
李遺看著馮永那無比自然的神情,突然就打了個寒顫,兄長這是……把蜀中的那些人當成了種在自家園子里的韭菜啊!
然后想起那些上吊跳河跳城墻的人,他也不知怎么的,竟是一陣略帶著恐懼的興奮。
蜀中耕讀傳家的世家們,淵源最遠者,也有數百年風流了吧?
居然在不知不覺中就這么被兄長輕易地玩弄于股掌之間,兄長師門的學問,果真是高深莫測。
想起自己竟然能親自參與這種宏大的布局,即便在世人眼里高高在上的世家們,也只不過是在自己的俯視之下。
李遺的身體就不禁在微微顫抖,他覺得自己終于能窺探到一絲山門高人看待人世間的視角了。
果然是,如同看待螻蟻一般。
說起螻蟻,作為堂堂大漢元老之后的劉良,在兄長看來,應該也只不過是一只螻蟻吧?
“哦,對了兄長,還有一事。”
“何事?”
“劉琰想給他兒子求個門路。”
“劉琰?”馮永想了想,“他兒子是叫劉良吧?我記得他不是在幫陛下做事么?”
其實馮永和劉良交集不多,但因為張星憶的關系,這為數不多的幾次交集,卻是令人印象深刻。
有了漢中冶的甜頭,宮里在前年又趁著勢頭,開了一個南中冶。
后來么,權貴們都在勸說劉良,南中冶真的挺不錯,建議你去那里看看。
于是劉良飽含感動的淚水,在眾人的殷殷叮囑下,收拾包裹上任去了。
馮永發誓,這事跟他真沒關系,當時他還在牢里唱《鐵窗淚》呢。
“正是。聽說劉良去了南中后,差點死在了那里。此次北伐大勝,隴右多出不少空缺,劉琰就想給他兒子找個門路,放到隴右來。”
興漢會里誰都知道馮永跟劉良不對付,李遺這個時候提起這事,肯定不是為了讓馮永不高興。
馮永也知道李遺不至于這般沒眼色,他微微皺眉,用詢問的眼神看向李遺。
果然李遺壓低了聲音說道,“丞相特意叮囑了小弟,讓小弟陪同劉琰前來隴右。”
丞相?
馮永一愣,丞相沒事吃撐了?還有心情管這點閑事?
馮永摸了摸下巴,也不對,能讓諸葛老妖親自關注的事,哪有小事?
《易經》中“知幾其神乎”的境界,馮永自認這輩子是沒指望達到了,但“夫風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這句話,他還是知道的。
這兩年多來,劉良差點掛在南中,諸葛老妖都沒吭氣,現在突然這么反常,那就肯定有事情要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