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護羌校尉把治所定在了平襄,去年奪得了毛紡工坊名額的五家,幾乎是同一時間就把工坊地點全部定在了平襄。
只是在護羌校尉的規劃中,所有的工坊都必須建在城外。
唯有一個例外。
那就是漢陽制造局。
如今為平襄制作高筒水車的匠人全部是在漢陽制造局的名下,同時漢陽制造局還承擔著為五大工坊制作各個紡車織機的任務。
甚至在五大工坊的緊張籌備中,它還為所有工坊制定了行業標準。
日頭準備落下山時,阿梅從漢陽制造局出來,她身后一群南鄉學堂的學生齊齊地對著她行禮:“恭送先生。”
阿梅微微頷首示意。
不遠處停了一輛馬車,數名帶刀女侍婢環衛周圍。
阿梅上了車,馬車輪子開始箍麓轉動。
沒有人覺得有什么不對。
因為此時阿梅的身份是漢陽制造局的總工程師,貨真價實的總工程師,而不是什么婢女之類的。
她比起工程營的文實這種半路出家的工程師,含金量甚至還要高出許多。
只是梅總工程師回到了平襄城城中心的護羌校尉治所,就變成了小心翼翼的馮家妾室。
“見過女君,見過張小娘子。”
阿梅回到府上,第一時間就是去給馮家主母請安。
關姬半躺在軟榻上,她的身邊,是正趴在矮桌上拿著筆寫寫畫畫的張星憶。
“過來坐。”
關姬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指了指自己前方早就準備好的軟椅。
“謝女君。”
阿梅走過去,斂裙正坐。
“工坊那邊如何了?”
“回女君,制造局已經按南鄉的標準做出了一批量尺,有銅,有木,也有皮尺,都已經送到了五家工坊的管事手上。”
“并且通知他們,以后所以布匹毛料,皆得按此等標準測量,不得擅自更改。”
關姬聽到這話,滿意地點了點頭,“明日記得提醒我一聲,到時候我會以護羌校尉的名義,把這個規矩正式定下來。”
“若是以后敢擅自更改者,輕者減少羊毛供應,重者取消工坊名額。”
阿梅連忙應了下來。
“阿郎那邊傳來了消息,說是已經得勝班師。此次俘獲的勞力和牛羊馬匹不少,到時候平襄的進項會寬裕一些。”
“你那邊還有什么需求,趁著這個機會說出來。”
關姬對這個溫順又聽話的婢女還是挺滿意的。
平襄的各種數據,都被她整理清清楚楚。
更別說她還負責著漢陽制造局的各種器具的監督制造。
乃是阿郎和自己的得力助手。
“男君要回來了?”
阿梅聽到這話,臉上一喜。
哪知旁邊一直埋頭寫東西的張星憶突然“嘁”了一聲,然后微側了一下臉,斜視了一下阿梅。
阿梅臉上一紅,低下頭去。
關姬不滿地伸手拍向張星憶的后腦勺,“做什么怪?”
張星憶氣哼哼地摸了摸后腦,不敢對關姬呲牙,甚至還得解釋一聲:“阿姊,我可是想起了一事。”
“何事?”
“話說,從去年開始,你們可是從我這里拿了不少蜂蠟,自這漢陽制造局建起來,那就更是有加無已。”
“我這蜂場每產一點蜂蠟,還沒等捂熱,就被你們全拿走了。”
說到這里,張星憶又斜視了一眼阿梅,“梅夫人,這個總得給我一個交代吧?”
阿梅看了一眼張星憶,又看了一眼關姬,身子縮了縮,吱吱唔唔兩聲,卻是沒有說清楚。
“唉呀你這個女子,拿你點蜂蠟怎么啦?又不是白拿!再說了,阿梅拿去用,也是奉了阿郎之命。”
關姬卻是護著阿梅,又指頭戳了張星憶腦門,嗔怪道,“自家人還分得這么清楚!”
張星憶聽到這話,頓時轉過頭去,咬牙切齒地問道:“阿姊,你說這個話,可是真的?”
關姬笑瞇瞇地湊過去,摟住了她,“你不是一直叫我阿姊嗎?我們本來是一家人啊!”
張星憶氣鼓鼓地想要說“我說的不是這個”,可是想了想,卻又不敢說出口。
不過提起了蜂場,又讓張星憶想起了一事。
她從關姬的懷里掙脫出來,翻了翻矮桌上的文件,眉頭皺了皺,“我記得許家二娘不是說過,今年隴右可能會有蝗災?”
她抬起頭,看向阿梅,手里拍了拍文件,“可是這些日子送上來的文件,似乎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
“此時正是幼蝗出土,還未能飛的時候。從明日起,你吩咐秘書處,讓他們注意這方面的消息。”
阿梅看向關姬,關姬微微點頭。
阿梅這才應了一聲諾。
張星憶注意到關姬和阿梅之間的小動作,撇了撇嘴。
“好了,你累了一天,我已經讓庖房里給你備好了吃食,下去好好休息。”
關姬示意阿梅道。
阿梅起身,又施了一禮,這才轉身出去。
待她的身影消失后,關姬這才轉頭看向張星憶。
只見她低著頭,把紙翻得嘩啦嘩啦響。
“怎么啦?生氣了?”
關姬愛憐地摸了摸她的頭。
張星憶翻了翻白眼,沒好氣道:“阿姊可是君侯夫人呢,與府上的小妾處理事務,小妹哪有插嘴的資格?”
“那就是真生氣了。”關姬笑了笑,伸手過去,親手給她倒了一杯酒,“你啊,就是貪心!”
“你怎么不說為何我不讓李慕幫忙,反是讓你過來幫忙呢?就沒想過這其中的原因?”
關姬說著,把耳杯推過去,“給,喝吧。”
張星憶拿起耳杯,喝了一口,然后瞇起了眼,似乎很是享受這個味道。
“倒也是怪事了,平日里你都是討厭別人喝酒,但這個果酒你卻是這般喜歡。”
關姬看到她這個模樣,憐愛的表情又出現在臉上。
張星憶咂了咂嘴,“冰酪又不讓人多吃,只能喝這個過過癮了。再說了,這個喝起來甜甜的,又喝不醉人,倒是不妨事。”
她討厭別人喝醉,但對于這種僅是略帶了點酒味的甜果酒,卻是不排斥。
“只怕不止這個原因吧?”
關姬一語雙關地說道。
張星憶臉一紅,故作聽不到。
這個果酒,是前幾日東風快遞才送過來的。
聽說是那個家伙讓南路釀酒工坊的人,按釀造蜜酒的法子,拿果子釀出一種帶酒味的甜味湯飲。
這等果酒,數量稀少,再加上從南中送到隴右,就更顯得珍貴。
本來這是馮君侯看到自家夫人喜歡吃甜的,所以特意讓人釀的。
沒想到關姬懷了身孕,但凡沾了酒味的東西都不能吃。
所以自然是由張家小娘子代勞獨享了。
“不生氣了?”
關姬捏了捏張星憶的臉。
“小妹本來就沒有生氣。”
張星憶嘻嘻一笑。
“還騙人,看你剛才的模樣,怕是恨不得撕了這些紙。”
關姬呶了呶嘴,示意桌上的文件。
“才不是。”張星憶搖了搖頭,她又不是分不清輕重的女子。
現在平襄諸事,軍中之事托于張嶷。
但治民一事,卻是由護羌從事關索處理,而暗地里實際的處理者,卻是自己。
阿姊這么做,已經算是極大的讓步,她要再鬧,那就是不知好歹。
只見張星憶的眉頭微微皺起,“剛才我是看到秘書處送上來的統計數據中,提起今年年底工坊的羊毛供應。”
“怎么?有什么問題?”
關姬關心地問了一句。
“問題大了。羊毛根本不夠啊。”張星憶搖了搖頭,掰著手指頭算道,“平襄今年又要復墾,又要開草場,同時還要養羊。”
“現在漢陽制造局,還有南鄉那邊,都在生產織機。還有這一次北伐,得了不少勞力,李慕那邊又在培養工坊的織工和雜工。”
“所以這么算起來,到了年底,這工坊基本就可以開工了。可是隴右才經歷大戰,第一年能恢復耕種就不錯了。”
“今年能收上來的羊毛本就不多,再上交一部分給朝廷。這五家工坊再分下去,只怕就有些少了。”
關姬看著她認真考慮的模樣,不禁一笑。
“本來就沒想著能一下子到位。今年先開個頭,給他們幾家看到希望。到了明年,乃至后年,就可以逐漸加大羊毛的供應。”
作為擁有這世上最大的畜養牧場,關大地主婆兼牧場主夫人,對牧場之事,還是懂得不少的。
養一頭羊的周期差不多是一年。
母羊懷胎五個月就產下羊羔,再加上帶小羊三個月,兩年內可以產三次小羊。
再加上草場的建設,兩年之后,差不多可以正常供應現在的工坊規模。
當然,這五個毛紡工坊都不算太大,根本沒有辦法和南鄉的工坊相比。
但這是因為受限于羊毛供應,等再過幾年,就可以再進一步擴大,到時候如何擴大,怎么出錢糧,那就……到時候再說。
沒想到張星憶卻是另有主意。
“阿姊,這回那個家伙又搶了別人家那么多羊回來,怎么也應該利用起來吧?不然豈不是太浪費了。”
張星憶絞了絞手指頭,這是她思考問題的表現。
同時眼中還閃著危險的光芒,“羊毛不夠,那是因為羊不夠,羊不夠,那是因為草場不夠。”
“現在我們又要耕種,又要劃分草場,還要供糧食給胡人,所費錢糧如流水一般,這負擔實在是太重了些。”
“所有事情都由我們來做,所以這才拖延了進度。既然那幾家著急想要羊毛,我們為什么不讓他們幫幫忙?”
關姬雖知道她素來善出計謀,但聽到好怕話,亦是有些不解。
“這羊毛本就是我們賣給他們的,更別說這規劃草場之事乃是護羌校尉職內之事。”
“若是連這種事都讓他們插手,豈不是放權柄給他們?到時候他們如何愿意出錢買羊毛?”
“借啊!”張星憶卻是沒有理會關姬的憂慮,只見她白生生的小手一合,啪地一聲,“向他們借錢借糧借人!”
關姬還以為這個小妹想糊涂了:“現在哪家還愿意借?”
就憑自家郎君在蜀中世家大族的名聲……借也不是說不可以,但沒有足夠的好處,誰會借?誰敢借?
張星憶笑嘻嘻地說道:“只要事關他們的利益,他們自然就愿意借了。”
“怎么說?”
關姬看到她當真像是有辦法的樣子,連忙問道。
“阿姊,我是這樣想的。我們規劃好了草場,劃分好了部族。然后再把這些草場劃分一次,讓他們五家各領一片草場。”
“到時候這片草場上產出的羊毛除了要上交朝廷的,就優先供給他家。”
關姬一聽斷然拒絕:“不成。草場和那些胡人部族,本就歸朝廷所管,如何能劃分給那些人?”
“哎呀,阿姊,你先聽我說完嘛!”張星憶不滿地撒嬌道。
“好好,你先說。”
“誰說這些草場和部族是歸他們管?當然還是歸朝廷管啊!只是出產的羊毛優先供給愿意幫忙開草場的那一家罷了。”
關姬終于聽出了點頭緒,追問道:“什么意思?說清楚!”
“阿姊你看,這些開草場的錢啊,糧啊,還有人力啊,所費甚大。若是他們肯幫忙,草場就可以早一日建成。”
“這樣的話,他們也早一日受益,他們投進去的錢糧可以在后面折成羊毛,其實就是提前用收羊毛的錢糧來建草場罷了。”
“你好我好大家好,他們又怎么會不愿意?看看越的牧場,不也有世家大族參與其中嗎?他們可以派出帳房,查看錢糧的進出。”
“草場也一樣嘛,只要草場所產的羊毛沒有抵完他們的錢糧之前,他們都可以從這片草場優先買羊毛。”
關姬聽到這個解釋,驚異地看向張星憶,這個女子,當真是好妙的心思!
“到時候草場所產羊毛不一,會不會讓他們心里不平衡?”
關姬想了一下,又提了一個問題。
“不怕。”張星憶臉上全是滿滿的把握,“我們只管劃好草場,讓他們自己去選,到時就各看各家本事。”
“眼光差的,那就怨不得別人眼光好。若是有兩家同時看上了同一片草場,那就價高者得。”
關姬聽到這話,倒吸了一口涼氣。
張家小妹你果然夠心黑啊!
拿別人的錢糧建自家的草場還不夠,居然還想著法子挑起他們的競爭,讓他們多出冤枉錢。
這等心黑程度,都快要和自家阿郎一樣了!
“這個法子好!”馮家主母贊不絕口,“你速寫成本子,讓人傳給阿郎,看他如何定奪。”
“這個法子好哇!”
這才押送著戰利品經過南安郡治道的馮君侯接到平襄的來信,雖然是隔著老遠,居然還能說出跟自家婆娘一模一樣的話來。
“這特么的簡直就是商品房預售模式啊!”
馮土鱉心里震驚無比,“張家小妹這腦子,簡直絕了!”
再想到出售工坊名額的法子也是由諸葛老妖想出來的。
這么一來,隴右的毛紡工坊至少提前一年走上正軌。
這頂尖人物啊,果真是到哪個時代也是頂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