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到了鹯陰渡口這里,水面變得開闊,水勢變得平緩,正是渡河的好地方。
偏偏這里,還有一座小山突兀而起,成了一個天然的軍事堡壘。
登上這座小山,渡口周圍數十里,一覽入眼。
黃河西邊,可以看到不少牛羊,還有牧民騎著馬,繞著羊群跑,同時傳來隱隱的犬吠聲。
那些稀稀拉拉立著的類似圓頂草垛,其實是青貯料塔。
黃河的這一邊,則是一大批耕牛拉著八牛犁在翻地。
山前下有一條溝,就是渡口大道。
渡口大道的盡頭,一條浮舟搭成的寬闊浮橋橫跨東西兩岸。
它的兩邊,還有兩條由羊皮筏子組成的小浮橋作為輔橋。
“姊夫你看,許二娘的計劃是,這大河西岸暫時不要大動,可以先撒些苜蓿種子,做一個半圈養的草場。”
“我們先要開墾的,是東岸這一大片……”
張家小娘子板著小臉,正正經經地給馮君侯做介紹。
馮君侯一看她這小臉,就知道她是生悶氣了。
當下招了招手,對著親衛喊道:“拿把油傘過來,沒點眼色!”
離得遠遠親衛連忙爬上來,遞給馮君侯一把傘,然后又很快地消失在山腰。
馮君侯打開了傘,舉到張小四頭頂,然后又關心地說道:“四娘,看你臉上都出汗了,來,我給你擦擦。”
明知道這家伙是居心不良,但張家小娘子繃著的小臉終是繃不下去了,她咬著牙,踢了他幾腳,忿忿地罵道:
“死沒良心!死沒良心的!”
馮鬼王身材高大結實,張小四的拳腳不如關將軍那般厲害,再加上又不是下了狠心踢人。
馮鬼王咧咧嘴,“哎呦”兩聲,就當是給張小四一個面子。
兩人正在打情罵俏,親衛又引著人到山上來。
“見過君侯,見過張娘子。”
許家二娘和李同夫婦兩人,低著頭一起行禮。
馮永點點頭,表面正經地開口道:
“起。李許氏,這次叫你們過來,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問問,這東岸的開墾情況。”
說著,他指了指山下,“從這里到一直到祖厲,大約能開出多少荒地,算過嗎?”
許二娘穿著從南鄉流傳出來的窄衣緊袖,從鞋子到褲腿,還沾了些星星點點的泥巴,一看就是個干實活的。
只見她捋了一下鬢發,似乎是借此理清自己的思路,然后這才緩緩開口道:
“敢問君侯,包不包括大河西邊?”
馮永聞言,又看了一下黃河西岸,“既然大河西邊暫時不動,自然是不算在里頭。”
許二娘點了點頭:“若是不包括,從渡口一直到祖厲縣,大約可開出三十萬畝良田。”
“三十萬畝良田?你確定嗎?不是中田?”
這個數字略超出馮永的意料。
許二娘點了點頭,肯定道:“回君侯,確是良田。這三十萬畝里,有七萬余畝,是早年開出來種竽頭的,所以今年就可以直接耕種。”
“有十萬余畝,需要先種豆類,第二年再種糧食,最后十萬畝,要先種苜蓿肥地,讓生地變成熟地,后面再種一年豆類,最后才能種糧食。”
“但只要能種糧食,最后皆能成為良田,妾可以保證這一點。”
許二娘說的這些,是興漢會開荒的基本流程。
而這一套流程,要從當年復墾漢中,馮永當上漢中的典農校尉丞起算起。
馮家莊糧食大豐收,每畝比別家多打了不少糧食,再加上曲轅犁和八牛犁的推出,馮郎君在那時可算是耕種行家。
半生半熟的田地,先種豆類,第二年再種糧食,可以讓糧食長得更好一些。
到漢中復墾的人家,不少人半信半疑地試了下,然后第二年就紛紛豎起大拇指,覺得馮郎君是好人。
這股潮流就是從那時候興起的。
然后嘛,過了兩年,南征的時候,興漢會成立,借著會里權二代的關系,還有毛料這個新鮮事物,馮會首幾乎壟斷了大漢境內的豆類。
特別是菉豆,被興漢會搜刮一空,然后運往南中,支援南征大軍。
也就是借著南征這個機會,興漢會一下子就站穩了腳跟。
這一波操作下來,別說是外人,就連興漢會內部,都覺得馮會首簡直是深謀遠慮。
先前還有人暗笑他把這耕種的技巧無私地公開出來,哪知人家卻是早有預謀。
但不管怎么說,新開出來的荒地,或者是田地輪種時,種一些豆類,第二年耕種的時候再撒些家肥,糧食總可以多收幾斗,這就是好事。
于是這種耕種方法就成了大漢種地的流行做法。
至于種苜蓿,那就更不用說了。
當年禿發闐立闖沮縣交易場,要不是身上帶了苜蓿種子,哪有那么容易得到馮郎君的真誠友誼?
開草場圈養牲畜,貯青料必不可缺少,想要貯青料,那就要有足夠的草料,想要足夠的草料,苜蓿則是必備之物。
同時苜蓿也有改善土地肥力的能力。
皇家現在能躺著吃紅利,一開始還是要從皇后獨具慧眼,無比大氣地把漢中冶所屬的數萬畝皇莊借給馮郎君種草料算起。
這份人情,對于初始創業的馮郎君來說,不可謂不大。
還是那句話,不管是以前的興漢會,還是現在的校尉府,所有的強有力擴張,那都是建立在供應充足的基礎上。
不管是對人,還是對牲畜。
人要吃糧食,牲畜要吃草料和豆類。
因為牧場開到哪,草場就開到哪,草場開到哪,苜蓿種到哪,這是最基本的。
馮會首這么多年沒回錦城,但會里的兄弟,只要前方的馮會首要什么,他們就是賣了底褲都要支持。
這些年來,也不是沒人想過勾搭興漢會里的核心人物,但無一例外都失敗了。
不單單是因為馮鬼王現在的地位,權勢等,以及能給他們帶來的好處等等,他們心里的敬畏也是一個重要方面。
畢竟任誰事后回頭看看,心底都會冒出一股寒氣。
身在局中這么多年而不自知,都是事后才突然發現,原來有好多東西,兄長從一開始就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布置好了。
所以跟兄長跳反這種事情,那真是需要視死如歸的勇氣。
畢竟跟一個擅長至少提前幾年就開始挖坑的陰逼作對,對于興漢會里那些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們來說,委實是太過困難了。
當然,別人怎么想的,馮君侯不清楚,他有自己的想法:
“這三十萬畝,拿十萬畝種糧食就行了,剩下的二十萬畝,先種豆類。”
說著,馮君侯又看向張星憶,“回去以后,四娘就擬份公文出來,立好規矩。”
張星憶點頭,表示明白。
十萬畝的良田,聽起來很多,但粗略算一下,也不過能是讓一千來戶人家一年到頭吃飽肚子,同時還能有些剩余,搞點副業之類。
校尉府有很大的自主權,所以不需要太多的耕地,這是大漢丞相說的。
馮君侯表示,這個邏輯……非常完美,他舉雙手表示贊成。
再說了,明年這個時候,校尉府至少會多出一萬六千頭可使役的騾子,再加上戰馬,豆類的需求量會進一步擴大。
所以這個是需要提前準備的。
“還有大河西岸這一片,就暫時開成草場吧,耕地就算了。”
馮永轉身向西邊看去,略有起伏的荒原北邊,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似乎隱隱能看到長城。
雖說此時的隴右還算是水草豐茂,但過了黃河,越是往西,肉眼就已經可以察覺出水土的變化。
糧食供應充足的情況下,那一片荒原,留著當草場,比開發出來當耕地好,就算是給子孫留點可以折騰的環境。
許二娘略有詫異地看了一眼馮永,似乎不明白為什么馮君侯要限制耕種,不過校尉府治下的牲畜保有量極大,豆類幾乎是與糧食同等重要。
再說了,后方一直有糧食運過來,所以種豆類也不是不能理解。
所以她應了一聲:“諾。”
馮永說完了話,看了一眼張星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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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星憶會意,接著開口問道:
“李郎君,今年的畜蜂規模,較去年如何?”
僅僅是兩年時間,手工印刷的應用就以極快的速度在興漢會內部推廣開來。
光是幾個學堂的試卷,軍中的小報,校尉府和越巂郡的各類政令傳達,就讓蜂蠟極是吃緊。
可以預見的是,隨著馮永出任涼州刺史,蜂蠟的需求量更是會暴增。
畢竟用慣了手工印刷,誰還愿意去手抄?
容易出現錯漏不說,最關鍵的還是效率不高。
阿梅把手工油印機弄出來以前,從校尉府傳到縣,再從縣傳到鄉,最后從鄉傳到亭,到里,都得一份一份地抄。
縣要是出現一個錯漏,那么最底下的亭和里,變成相反的政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手工印刷,只要抄一份,就可以直接印上百份。
戰爭,打得不單單是國力和資源,還要看動員效率、組織能力等等。
馮鬼王毆打曹大司馬,除了靠出其不意,先進兵種等,校尉府將士以強大的組織能力,頂住了前期巨大壓力,也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因素。
所以蜂蠟,也算得上是一個戰備物資。
校尉府有什么重大節日或者重大晚宴,才會摳摳搜搜地點起幾支蠟燭。
平時都是點的油燈。
馮家也不富裕啊!
就連張家小娘子,以前還可以用蜂蠟制作的蠟燭炫富,現在都不得不點起桐油燈。
生活質量下降了,張家小娘子肯定不滿意啊,所以她要努力提高養蜂規模。
李同也不知是不是感覺到日頭太大,抹了抹額頭的汗:
“回張娘子,今年雖說是新擴出去了一些蜂群,但在一個月前,蜂子遭到蟲害,所以,所以……”
張星憶一聽,小臉就是沉了下來。
不爭氣的家伙!
一點也不給我長臉!
沒出息!
倒是馮君侯,深知這養殖風險之大,非一般人所能承受得起,就是普通的富足之家,也只能是散養。
當下連忙打了個圓場,“天災蟲禍,非人力所能預料,此事倒也不能全怪你,但以后須要細心些,注意那蜂箱周圍。”
李同連忙應道:“是是是,小人明白,小人回去后,定親自安排下去,帶頭把所有蜂箱都檢察一遍。”
如今的李郎君,家族幸福,生活美滿,手里還有些小權勢,怎么說也算是個體面人。
更別說他以前經歷的種種,對現在的小日子更是珍惜,哪敢有一點炸刺?
張星憶哼了一聲,不過倒也不好再說什么。
馮永又問了一些校尉府治下的養殖之事,了解完情況,又吩咐了一番,這才讓李同夫婦倆下去。
“行了,這李同做得也算是不錯了,沒必要這般生氣。”
馮君侯看到張小娘子仍是不悅,便開口說道。
至少在肉食供應這方面,校尉府是不缺的,李同也算是有功勞。
“什么不錯,夜里我連蠟燭都點不上,那也叫不錯嗎?”
張家小娘子蠻不講理地說道。
“咱們要講理嘛,誰不知道大漢的蜂蜜,至少有一半是掌握在張家小娘子手里?”
馮君侯避開蜂蠟不談,來了一招避實就虛:
“這蜂蜜,可比紅糖還要貴。光是蜂蜜的供應,就不知有多少人欠了你人情。”
“更別說蜂蜜的進項,大漢有幾個比你的身家多?還不知足?”
這個彩虹屁拍得香,張小娘子臉上終于泛起得意的神情,“那也是我自己憑本事賺來的!”
然后又斜視了馮君侯一眼,“大漢身家比我多的人,確實沒多少,但我身邊的幾個人,哪一個不是比我多?”
馮君侯咳了一聲,板起臉說道:“胡說!最多也就是只有一個比得上你!”
馮君侯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張星憶登時就大怒,只見她咬著牙:
“我和別人比作甚?我就是要和她比!”
“四娘,算了,我們還是不要比了,比不過的……”
“不行!”張星憶怒氣沖沖地瞪著馮君侯,“沒膽鬼!你不幫我,我自己想辦法,總有一天,我一定會超過她!”
馮君侯裝作聽不到。
馮家里的幾個女人,都有自己的勢力范圍。
李慕掌握著南鄉的經濟命脈,馮府至少一半的現金流,都是她提供的。
阿梅看起來雖是低調無比,但沉迷于各種知識中的她,對校尉府各個方面所要用到各種器械,有著無比重要的影響力。
同時她還負責培養漢陽制造局所需要的工程師,以后漢陽制造局真要成型,那她就是實際上的開山祖師。
至于馮家的正室夫人,那就更不用說了。
因為張家小娘子的目標,從來就只有關大將軍一人。
只是關大將軍掌握著馮府,張小娘子想要和關大將軍比,那就是和整個馮府比……
馮君侯很支持她的勇氣,只是不看好她的掙扎。
唉,希望實是太過渺茫了……
“四娘,天太熱,我們先下去,我陪你去河邊看看風景如何?”
馮君侯哄道,“或者今晚我下廚,給你做道菜。”
“我要吃豆腐!”
估計是剛才談起豆類,讓張家小娘子心有所感,于是提出了這么一個要求。
“沒問題,想吃什么豆腐?麻婆豆腐還是家常豆腐?”
“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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