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草黃馬肥,正是征伐的好時候。
這一點,曹叡知道,草原上的軻比能更是知道。
王雄從韓龍嘴里得知軻比能九月欲舉兵東進,以吞遼東鮮卑,眼底的神色就郁郁起來。
若是按陛下詔令,領兵伐遼,那么幽州兵力就會空虛,到時只能任由北邊的軻比能吞并遼東鮮卑。
若是按兵不動,唯恐陛下降罪。
王雄心有所慮,送走韓龍后,自己在府上呆坐關晌,苦思對策。
現在幽并二州的胡人,實力最強者,莫過于軻比能。
若是再讓其坐大,那么才安定兩三年的幽州,盡早又會再次迎來胡人的搶掠,所以必須要阻止他。
只是自田豫被迫離開幽州后,軻比能就多次進貢。
若是幽州方面公然反對他出兵遼東鮮卑,只怕又會讓他心懷二心。
既然不能公然插手,那就只好借他人之手了。
想到這里,王雄目光一閃,他起身進入書房,以最快的速度寫了一封信。
然后喚過下人:
“把這封信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并州刺史府畢刺史的手上。”
現任的涼州刺史叫畢軌。
幽并二州,自古以來,就是北方屏障,與胡人相交的最前方。
所以互通消息,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就如幽州北方有一個軻比能一樣,并州的北方,也有一個鮮卑大人步度根。
而最湊巧的是,步度根與軻比能有仇。
因為當年步度根有一個兄長叫扶羅韓,本來也是一個有數萬騎之眾的鮮卑大人。
后來代郡烏丸能臣氐叛魏,想要加入扶羅韓的部族。
扶羅韓親自率萬騎前往迎接,哪知能臣氐走到半路,突然覺得扶羅韓不是明主。
于是又讓人給軻比能報信。
軻比能同樣領萬騎前來。
三方最后約定一起盟誓,組成同盟。
都言草原的漢子是實心眼,誰料到出了個軻比能?
軻比能在會盟的時候,出其不意殺了扶羅韓。
這一下,別說想腳踏兩船的能臣氐被軻比能所并。
就連扶羅韓之子泄歸泥面對軻比能的咄咄逼人,亦不得不率眾向自己的殺父仇人投降。
所以步度根聞兄被軻比能所害,而自己的兄長遺留下來部眾,自己連一根毛都沒撈到,自然對軻比能多有怨恨。
幽并二州的鮮卑,兩個勢力最大的大人,常年相互征伐。
當然,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魏國的暗中拱火。
并州前刺史是梁習,任并州刺史二十余載,期間威震鮮卑、斬殺叛胡,令并州百姓歸心,政績常為天下第一。
步度根的勢力弱于軻比能,只能率領自己的部眾守太原、雁門郡等地。
靠著給魏國當看門狗,這才換取來魏國的支援,勉強支撐不致被軻比能吞并。
梁習自然也樂得讓鮮卑胡兩大勢力殺來殺去,同時還順便讓步度根幫自己守邊境。
甚至為了壓制過于強大的軻比能,梁習還親自領兵出塞,大破軻比能。
只是自四年前梁習調回洛陽任大司農,畢軌成了并州刺史后,這一切就開始發生了變化。
畢軌少有才名,家財殷富,出身顯貴,其子尚公主,算得上是魏國的外戚。
也正因為如此,畢軌任并州刺史,掌握實權后,極是驕縱。
剛開始的時候,他還能勉強維持梁習定下的制度。
只是沒過兩年,他就露出了本性。
先是不斷壓迫境內胡人,掠奪其牛羊。
然后又時不時挑起邊境之爭,殺胡人以領功。
近年來畢軌的這些所作所為,惹得并州胡人小亂不斷,甚至境外胡人亦趁機數次侵擾邊境。
就連代表著并州胡人最大勢力的步度根亦對畢軌頗有怨意。
只是步度根寄人籬下,又與軻比能交惡,進退無門,只得忍氣吞聲。
而他的這種態度,又反過來助長了畢軌的驕縱。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畢軌得到了王雄的來信,待他覽畢,大喜過望,連忙讓人召來步度根:
“吾素知你與那軻比能有仇,無一日不欲誅之也。然汝侄泄歸泥,其父被軻比能所害,不思復仇,反聽命于軻比能,此可謂禽獸耶?”
步度根聞言,面有羞慚之色,同時又不勝悲涼地說道:
“吾侄為軻比能所迫,若是不從之,怕是亦要像吾兄一般,要被其所害。”
“且軻比能勢大,得草原眾人所重,吾等能保全其身,已是僥幸,又安敢輕言復仇?”
畢軌道:
“不然。即便仇人勢大,天地之大,又何愁無容身之處?豈可認賊為主?”
“且尚有你這位叔父在外,你叔侄二人何不并力討仇人,以報父兄之仇?”
步度根何嘗沒有想過這個?
只是他自己都是寄人籬下,仰人鼻息,這才換來不被軻比能吞并。
又哪來的本事給泄歸泥提供庇護?
只聽得他說道:
“只是怕吾侄無安身之處耳。”
當然,除非是像西部鮮卑的部族那樣,向西邊遷移,尋找新的草場。
只是這樣的話,不說能不能找到新的安身之處,單單是路上要死多少族人,就是個大問題。
更別說離開這里以后,以后如何報仇?
不到迫不得已,誰愿意離開熟悉的草場,歷盡艱辛去尋找那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的新草場?
“此事無憂耳!”畢軌就等著步度根這句呢,只聽得說道,“以前吾不知汝尚有一侄在軻比能處。”
“如今知矣,又豈會坐視不理?你只管派人與他說,吾這里自會安排。”
步度根沒想到畢軌竟然會說出這番話來,當下大是意外。
想起以前自己對畢軌多有怨言,心下更是有些羞愧,匍匐下去:
“草原雖廣,亦不及使君大人心胸也!”
畢軌捋須一笑,扶起步度根:
“汝為大魏守邊,久有功勞,吾又豈會不知耶?到時你與泄歸泥并力討軻比能,也算是為大魏出力。”
“小人豈敢不盡心乎?”
步度根回到自己族中后,立刻秘密派人去尋泄歸泥:
“汝父為比能所殺,不念報仇,反屬怨家。今雖厚待汝,是欲殺汝計也。不如還我,我與汝是骨肉至親,豈與仇等?”
泄歸泥得聞這話,當場大哭出來:
“吾雖不得不聽命仇讎,但心中無一日不恨也!今得叔父所喚,豈敢不從?”
此時軻比能正召集各部落,準備東征。
泄歸泥借此機會召集族人,不為軻比能所疑。
待召集畢,卻是帶著部眾掉頭西逃。
事實上,軻比能雖說是殺了扶羅韓,但為了安撫其遺下的部眾,卻是對扶羅韓之子待之甚厚。
草原上的廝殺,本就是今天你殺我,明日我殺你。
子殺父的也不是沒有。
就如當年的冒頓,就是殺父自立。
更兼軻比能本是小種鮮卑,只因勇猛善戰,公平公正,這才被推為大人。
在誓盟時殺了扶羅韓,已是失了公信。
若是再無故殺其子泄歸泥,毫不掩飾自己吞并扶羅韓部眾的目的,那就真是要大失人心了。
所以他厚待泄歸泥,只是為了讓其部眾歸心,只待日久,再徐徐并之。
且看到泄歸泥領部眾歸己,平日里也是聽話,軻比能只當得計。
故當他得知泄歸泥率眾西逃欲歸步度根的消息,就如是被一記悶雷砸頭上,眼前直冒金星。
“逃了?怎么會逃了?!”
軻比能抓起頭上的氈帽,一把砸出去,露出滿頭的小辮子。
狂怒的他,梳在后頭的小辮子甩了起來,如同一窩小蛇在空中亂舞。
只是他終究也算是一方雄主,雖是狂怒,但仍能很快冷靜下來:
“查清楚他是從走哪條道逃的了嗎?”
“稟大人,已經查清楚了。”
“立刻召集本部精騎,隨吾追賊!”軻比能咬牙切齒道,“泄歸泥小兒,若是被吾擒之,必梟其首而制骨杯!”
幽州的王雄,早就派出了探馬,時刻注意著北邊的消息。
待探馬回報塞外胡人西邊有異動時,他不禁拊掌而大笑:
“吾計成矣!”
高興之下,王雄又吩咐道:
“來人,拿吾請帖,去請韓龍。”
若是沒有韓龍的提前報信,只怕這一次,自己就要被動了。
誰知派出去的下人回來后,卻是給王雄稟報了一個讓他意外的消息:
“回使君,韓壯士已離開幽州矣!”
“可知彼往何處?”
“聽鄉人言,或往并州,或去關中,甚至可能去涼州,多是往胡人聚集與豪俠出沒之地。”
王雄聞言,倒也不意外,只是嘆曰:
“惜哉,韓遣勇這等壯士,竟不為吾所用……”
建興十年九月,軻比能因泄歸泥的叛逃,不但欲東征吞遼東鮮卑以壯其眾的計劃落空。
而且泄歸泥帶走了不少部眾,軻比能部族反而被削弱了。
一封書信解決了眼前的軻比能之患,王雄便領著已經召集完畢的幽州兵馬,準備向遼東進發。
哪知天公不作美,前方很快傳來消息:遼東秋日連降大雨,道路泥濘難行,且遼水暴漲,無法渡水。
王雄不得已,只得緩行,又派人前往青州,探問走海道的田豫的情況。
誰知田豫這邊也是不順利。
青州本是有個都督夏侯楙,只是曹魏夏侯三家,先后皆為曹叡所忌,故如今夏侯楙已被召回洛陽。
田豫本就是被王雄排斥出幽州,不得已到汝南任太守。
現在曹叡讓田豫以太守之位統青州諸軍,又是以小統大,如何能讓青州各位大佬服氣?
特別是青州刺史程喜,心里更是忿忿不平。
田豫到領軍到青州后,除卻能號令自己所帶過來的汝南之兵外。
青州諸軍在程喜的唆使下,對田豫的軍令多是陰奉陽違,行動遲緩。
青州(即現在的山東部分地區)本就是沿海,按理來說,舟船當是早就準備好的。
但在程喜的暗中阻撓下,田豫整整延誤了一個月,這才準備妥當。
而且這個時候他才發現,此時的海上風高浪急,根本無法渡海。
幽青州皆不利往遼東的消息同時傳到了曹叡的耳里,在確認實際困難之后,曹叡只得下詔,暫停征遼。
當然,魏國第一次征遼的有始無終,并不是完全沒有收獲。
至少知道了征遼的困難,以及所要做哪些準備。
青州成山,一個發須皆白的老將,正在舉目遠眺。
成山,又稱“朝舞”。
始皇帝東巡到此,駐成山而望東海,恍惚間見到了傳說中的仙山,后稱成為為“天之盡頭。”
此山三面沿海,一面接陸,與遼東隔海相望。
從這里乘船出發去遼東,最是便利。
后漢武皇帝又在成山建了樓觀,方便觀海。
老將軍現在正是站在樓觀上,眺望成山四周。
一個中年漢子站在他身后,問道:
“大人,陛下已經詔令我等暫停伐遼,我們還在這里做什么?何不歸汝南?”
他一邊虛扶著自家大人,一邊面有不平之色,語氣中還帶著忿然:
“留在此處,白受人之氣,若不是大人有陛下所賜符節,我們自己軍中,怕是連糧草都湊不齊!”
老將軍正是汝南太守田豫,他身后的中年漢子,乃是其子田彭祖。
聽到兒子的話,田豫沒有回頭,僅是淡然一笑:
“吾豫州汝南太守之職,督青州之軍,軍中諸將,不服我很正常。”
“況軍中以軍功為先,如今吾領諸軍又無功,怕是此時諸人心里是要笑話我呢。”
田彭祖于是又重復問了一遍:“那大人為何還留在此處?何不早日歸去?”
田豫仍是沒有回答,僅呵呵一笑,臉上神色卻越發沉靜。
他指了指對面海上,問道:
“你可知對面是何處?”
田彭祖毫不猶豫地回答:“自是遼東。”
他順著自家大人所指方向看去,但見海面上霧蒙蒙的,高高的海浪,如同一頭頭怪獸,不知疲倦地沖擊著巖石。
即便是站在成山的樓觀上,也能聽到擊鐘敲鼓一般震耳響聲。
疾烈的海風吹來,讓他不由地又伸出手,想要扶住自家大人。
風急浪高如此,真要敢此時渡海征遼,怕是沒見到遼東,就先喂了海里的魚。
“是啊,風急浪高如此,即便吳人擅舟船,只怕亦難安然行船于海上吧?”
說到這里,田豫的目光越發地深邃起來:
“到時他們只能沿海岸行船,才不致被海浪所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