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參謀們翻帳薄的嘩啦聲,還有相互對帳的低低交談聲,剩下的人都在沉默。
帥營里就這么安靜了下來。
仰頭看著帳頂的馮君侯,腦子里努力地回想著已經有些淡忘的歷史。
諸葛老妖之后,蜀漢朝堂基本沒有什么大事……應該吧?
有什么人值得自己注意的?
黃皓已經被自己提前弄死了。
剩下的,也就楊儀和魏延?
想到這里,馮君侯把目光從帳頂收回來,落到魏延身上。
魏延感受到了馮君侯的目光,抬頭看了他一眼,眉頭一皺,悶哼一聲,又別過頭去。
你哼個屁!
真惹得老子發火,信不信我安排你和楊儀兩個人陪丞相去向先帝匯報工作?
閉上眼,輕輕地敲著案幾,馮君侯心如電轉,從朝堂到軍中,除了魏延和楊儀,還有誰的資歷比較高?
李平?
吳懿?
劉琰?
基本就這么幾個人了。
劉琰是個樣子貨,無關緊要。
李平已經在錦城養老快十年了,這些年一直沒有掌過實權。
唯一讓人有些顧忌的,就是頂著一個輔政大臣的名頭。
只是諸葛老妖之后,大漢天子還需要別人輔政嗎?
再加上李平以前做的那些事,足以讓皇家忌憚不已。
身邊有個張小四,皇家當年對李平有多惱恨,馮君侯最是清楚不過。
張星彩……哦,不是,是阿斗,除非阿斗是嫌大漢興復得太快了。
亦或者是太過渴望父愛,想要再找一個假父,才會想著讓李平重掌大權。
要不然真要讓李平翻了身,可沒有第二個丞相來壓制他。
李平若是聰明的話,還不如全力培養李豐撐起門面來。
至于吳懿,算是深受皇家信任的外戚了。
自己也算是個外戚,與吳懿天然就是同一陣營。
最重要的是,吳懿主要是領軍,內政又不在行,基本不會有機會總攬國事。
這個可以從原歷史上就可以看得出來:
五丈原之后,身份明明尊貴無比,資歷也是排在前幾位,吳懿一直在外領兵,從來沒有機會掌管過朝中政事。
在腦子里面過了一圈之后,馮君侯發現,有底氣反對自己,有理由反對自己,同時資歷又比自己老的,還真就只有楊儀和魏延。
就算是歷史上蜀漢四相之一的尚書令蔣琬,現在的威望也根本不足以與自己相比。
想通了這一點,馮君侯的目光再次投向魏延。
魏延一而再地被馮某人加以注目,他只道是馮某人在挑釁,心里頓時大是不爽。
“你瞅啥?”
雖說丞相讓馮某人暫領關中諸事,但真要論起來,身為鎮北將軍的魏延,將軍號還要比征西將軍的馮某人高一個等級。
(注:季漢將軍號次序是四鎮排在四征之前,曹魏則是四征排在四鎮之前,這個是不一樣的。)
論起爵位,兩人都是亭侯,誰也不比誰差。
只是這個時候的馮某人,已不再是初見魏延時的土鱉。
侍立在身邊的關將軍,還有下邊的兩位舅子哥,都是馮君侯膽氣十足的底氣:
“瞅你咋滴?”
將軍號和爵位都是示以尊榮之意,想要看真正的地位,還是得看實權。
馮君侯既有假節之權,又常年獨領一軍鎮守一方,比起欲領萬人都要丞相允許的魏延,地位不知強了多少。
最重要的是,他現在是代丞相領關中諸事。
咋啦?
我坐在主帥的位置上,連看你一眼都不行?
我敬老是因為我有禮貌,但若你為老不尊,那就別怪我不給你面子。
“小……”
魏延大怒,右手下意識地按在劍柄上,就欲挺身而出。
關將軍鳳眼一瞇,一直握著劍柄的右手,手背青筋暴起。
與此同時,營帳內響起了輕微的摩擦聲。
魏延腳才踏出半步,武將的敏感就讓他感覺到帳內氣氛的不對勁,環視一周。
發現幾乎所有人都盯著他,甚至有人隱含蓄勢待發之意。
在關將軍的庇護下,馮君侯坐在主位上,穩如老狗,目光冷冷地盯著魏延。
魏延已經踏出的腳無法收回,當下就是直接出列,然后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走出營帳。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帳外,馮君侯咬牙,暗恨:“老匹夫!”
他雖不懼魏延,但終究只是代丞相暫領諸事,并不是漢中大軍的真正主帥。
眼下沒有戰事,魏延身為漢中大軍的頭號大將,本也不需要親自來看著發糧。
在沒有違背軍令的情況下,馮君侯還真不能奈對方如何。
他此次來大營,主要是處理糧草之事,也沒心思想著要節外生枝,當下便催促略有停滯的參謀們繼續加快速度。
軍中放糧自有成例,再加上十幾個高才生一起對帳,未至傍晚,各營應發糧草就很快算了出來。
帳目一旦算清,剩下的事情就好辦多了。
除去魏延,剩下的軍中主要將軍,要么是無意與馮君侯交惡,要么是與馮君侯或多或少有些交情在。
有了他們的協助,這一次糧草風波,很快就被馮君侯化解于無形。
把放糧的軍令發下去,馮君侯就打算出營回城。
他是暫領關中諸事,而不僅僅是暫領漢中大軍諸事。
在關中初定,暫時沒有太大戰事的情況下,回城處理政務遠比呆在軍營督促放糧重要得多。
畢竟軍令已經下了,若是有人敢陽奉陰違,那可就不是哼兩聲就能糊弄過去的。
再說了,留守軍中的諸將,若是連放糧的事情都做不好,那也就沒必要繼續領軍。
得知馮永沒打算在大營過夜,關興特意出營相送。
一行人準備分別的時候,關興這才有些猶豫地開口道:
“明文,你得丞相看重,被賦予重任,這本是令人高興的事。”
“但你年紀尚輕,不論是軍中,還是朝堂,都有不少宿老,他們恐怕未必服你。”
“有類楊儀之流,也有類魏延之輩,更多的,有些人就算是表面看不出,背地里卻不知是如何看你。”
“所以越是在這種關鍵時刻,你越要小心謹慎,不要給別人留下什么把柄,也免得為人所趁。”
雖然有時候恨不得給某個姓馮的捅幾個窟窿眼,但真到關鍵時刻,關舅子還是很關心妹夫的,生怕自己的三妹會守寡。
“阿兄有心了。”
馮君侯笑了笑,對舅子哥的提醒和關心表示感謝。
然后他把目光投向東方,幽幽道:
“從答應丞相一起乘車入城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經做好準備了,正所謂君子不患無位,患無以立。”
“我既然應下丞相之托,自不可能半途而廢,更不會因為有人阻撓而退縮。”
看著馮永面色沉靜而又語氣平淡地說出這番話,關興也不知怎么的,恍惚就想起了他迎娶三娘時的年少模樣。
誰能想到,那時春風得意的少年郎,竟能成長到今日這一步?
關興定了定神,這才開口道:
“楊儀這等人物,不識大局,若順其意則及理,稍有逆逼,則舍順入兇,傷侵他人。你若當真有心去其勢,吾亦無二話。”
今日在營帳內看到馮君侯身邊的一眾參謀,不過半日時間,就能把軍中糧草調配之事處理得干凈利落。
要說帳內的諸將心里沒有震動,那就是假話。
為什么楊儀明明與諸多同僚交惡,卻還能得到丞相的倚重,位居眾人之上?
不就是欺負大伙都是大老粗,只會領兵陷陣,不懂其他?
就連關興這等能寫會讀之人,也遠不如楊儀。
哪知今天大伙看到的,卻是一群小郎君的做事能力,居然能與楊儀不相上下。
雖說僅僅是調配糧草,但馮某人以眾參謀協理軍務,這個可是早就有傳聞的。
由此可知,那些傳聞,并非空穴來風。
事實上,馮君侯麾下的參謀,在大漢軍中,本來是有對應的位置的,那就是參軍。
但參軍這個位置,基本都是丞相或者位高權重的將軍身邊親信擔任。
馮君侯的參謀團,可是有著大量的成員,哪可能每個人都能給參軍之位?
所以只好退求其次,新設了這么一個參謀之位。
對于馮君侯這種標新立異的舉動,很多人從一開始其實是不以為然的。
只是因為有丞相的縱容,再加上馮鬼王最初的惡名,所以就算他人再怎么看不慣,也不會為了這點事情去觸霉頭。
后來馮君侯不斷立下赫赫戰功,就再沒人提起這一茬——你要能立下這么大的功勞,丞相也一樣會縱容你。
關鍵是你行嗎?
馮君侯背后有興漢會的支持,又與皇家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再加上丞相也有心想要看看他究竟能成長到哪一步。
所以其麾下一直相對比較獨立。
這就導致了涼州軍之外的很多軍中將領,對所謂的參謀團,究竟是個什么模樣,多是不甚了解。
今日牛刀小試,算是讓不少人開了眼界。
像關興這等了解一些情況的,更是心神俱震。
妹夫身邊的這些小郎君參謀,單獨拎一個出來,可能沒什么天資出眾之輩。
但架不住他們每人都學識頗雜,能力比普通人都要強上那么一些。
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
當十數個乃至數十個甚至數百個“能力比普通人都要強上那么一些”的人集合起來。
同時齊心協力去做某件事情的時候,眾人之智足以碾壓任何一個才干出眾的參軍。
更恐怖的是,現在的南鄉講武堂,可以源源不斷地培養出一批又一批這樣的參謀。
所以關興才會說出那些話,支持自家妹夫干掉楊儀:
楊老匹夫想干就乖乖把活干好,不想干就滾!
我的妹夫會怕手底下沒人用?
關興表態支持自家妹夫后,話鋒一轉,又說道:
“只是明文身邊的參謀固可以替代楊儀之智,但卻難取代魏延臨陣之勇與領軍之能。”
“魏文長雖不服明文,但如今尚未有出格之舉,何況世人皆知魏文長與明文不和,若明文一日得志,便故意針對之,怕是會落人口實。”
馮君侯聞言,明白過來:“阿兄欲為魏延美言?”
關興坦然道:“只是惜其勇而已。”
馮君侯失笑:“今早我在城中服侍丞相喝藥時,亦恰好與丞相談起過此事。”
關興一怔,下意識地就是重復了一句:“你與丞相竟是談過此事?”
“沒錯。”馮君侯點頭,“丞相問我:若有一日我得掌大權,楊儀與魏延又不服我,我當如何?”
他看著關興,問道:“阿兄可知我是如何作答?”
關興喉嚨上下滾動了一下,咽下唾沫,心跳有些加快:“這等事情,我又如何得知?”
但見馮君侯淡然道:
“我答丞相說,他們服不服我,我并不關心,我只關心他們服不服天子?”
說完這一句,馮君侯忽而輕輕一笑:
“丞相在時,他們皆是只服丞相,若是丞相不在了,他們連天子都敢不服,那我只好讓他們一直伴隨丞相身邊,讓丞相來管教他們了。”
語氣雖平淡,但關興卻聽出了森森寒意——媽的要是你們不愿意跟我走,那我就讓你們跟著丞相走!
以自家妹夫在天子心里分量,以及他與皇家的關系——特別是在張四娘嫁入馮家,與三娘并立為妻的情況下。
別忘了,自家妹夫可是持有節杖的,如天子親臨。
不服自家妹夫,和不服天子有什么區別?
關舅兄相信自己的理解沒有錯。
他剛想到這里,只見馮君侯露齒一笑,繼續說道:
“魏延今天應該慶幸,因為我出城太急,沒有持節杖過來,要不然,以他今日之舉,真以為我不敢給他安一個大不敬之罪?”
節杖其實就是經過精心處理過的八尺長的竹桿(近兩米),最上頭還裝飾著旄羽。
這種大冷天下,馮君侯腦門又沒被門夾過,自然不會沒事舉著它到處跑。
關興聽到這番話,當場就是有些愕然。
看著舅子哥的模樣,馮君侯嘆息一聲:
“阿兄,魏文長之勇與領軍之能,吾又如何不知?你也是領兵者,我且問你,若你麾下有勇力者,卻不肯聽從軍令,你會怎么做?”
關興默然。
“我寧愿要十個聽從軍令的普通士卒,也不愿意要百個違背軍令的敢戰之士。”
站在歷史的角度上,或許有人會為魏延扼腕嘆息。
但站在接替丞相的軍中主帥位置上,沒有人會喜歡魏延。
資歷老,性格差,指揮不動,甚至還會頂撞上司,擅作主張,沖動起來全然不顧大局……
偏偏能力又強得驚人,哪一天真要對軍中有什么不利,說不定比叛逃的危害還要大。
不能用,不敢用,不放心用。
歷史情懷是有的,但人又不是靠情懷活著,現實才是最重要的。
馮君侯早已不是那個見到歷史人物就一驚一詫的少年郎。
現在的他,要為大漢負責,要為丞相的托付負責,要為興漢會負責,要為跟隨自己腳步的人負責……
郎心似鐵,當年綿意,不再有——雖然當年也沒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