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阿斗來說,這一戰他最緊張的時候,不是得知上黨丟失的那一刻。
而是在傳來司馬懿進逼晉陽,太原危急的那一刻。
丟失了上黨,還有河東作為屏障。
但若是再丟了太原,那么河東就極有可能不保。
沒了河東,長安不安。
再加上大漢才剛收復關中不久,民心還沒有完全依附。
若是再加上有心人的扇動,說不得連長安都難穩。
而自己這個才遷都長安沒多久的天子,真要被迫退回漢中,那就真是要如那曹叡東巡許昌一般,為天下笑了。
這等掩耳盜鈴之事,曹叡做了,憑什么堂堂大漢天子也要做?
本天子可是有連襟的人!
朕的連襟很厲害的!
也得幸虧朕的連襟很厲害。
雖說此次宮里決策的失誤,最終并沒有造成嚴重后果,但要說阿斗沒有后怕,是不可能的。
“陛下言重了。陛下是君,皇后亦是君,永是臣,豈有君向臣請罪的道理?”
阿斗擺了擺手,“此間沒有外人,只有你我二人,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姑且可把君臣之禮放在一邊。”
說著,他向馮永這邊探了探身子,真誠地說道:
“先帝在永安宮駕崩前,曾給我留下遺詔,里頭有言:可讀漢書、禮記,間暇歷觀諸子及六韜、商君書,益人意智。聞丞相為寫申、韓、管子、六韜一通已畢,未送,道亡,可自更求聞達。”
“吾雖不智,有失先帝所望,但也曾略記得,六韜有記: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則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則失天下。”
“吾至今日,才明白為何高祖皇帝取得天下后,又與諸開國功臣共誓白馬之盟。”
說到這里,阿斗加重了語氣:
“明文,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此言甚是,吾是深有體會啊!”
看著劉胖子絮絮叨叨,扯東扯西,馮永隱隱猜到皇帝想要說什么,但又有些把握不住。
他沒有輕易開口,只是默默地聽著。
豈料阿斗說這些,不是要自己一個人唱獨角戲:
“明文,我說了那么多,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馮都護想了一下,然后在阿斗殷切的目光中搖了搖頭:
“恕臣愚鈍,無法體會圣意。”
阿斗定定地看著馮永。
馮永垂首,沉默。
良久之后,阿斗才有些無奈地嘆息:
“明文,你心里可是有氣?”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豈敢有氣,那不成了心懷忤逆?”
若是換成別的君王,馮都護這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恐怕在帝王心里,已經被打上恃功而驕的標簽了。
幸好阿斗是個仁厚之主,說難聽點,就是性子有些暗弱,耳根子太軟。
不過優點是無猜險之性,也就是對臣子沒有什么猜忌之心。
這大概是長年生活在相父的陰影下,所練出來的心氣。
更別說這一次,確實是皇家決策有錯。
朝中不少大臣,對皇后有所不滿。
先前強敵壓境,君臣齊心御敵,自然沒有人提起這個事。
但現在戰事已了,這個事情,終究是要解決的,而且是越快越好。
而解決這個問題的關鍵,無疑正是在馮都護身上。
一個仁厚而又暗弱的天子,既不想讓自己最器重的臣子心懷芥蒂,又想要庇護自己犯錯的皇后,甚至還妄圖化解雙方的恩怨。
“我知明文受了委屈,當時確實是我心胸不夠。”阿斗誠懇地說道,“上黨戰事一起,皇后日夜憂懼,寢食不安,夜里常自驚而起。”
“自皇后入宮這么多年以來,我從未見過她那般失態。就算是當年先帝在永安宮駕崩,大漢危急有傾覆之險,她都能從容寬慰我。”
“明文,吾與皇后有結發之情,合衾之義,同穴之誓,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揭過此事,如何?”
馮永苦笑:
“陛下言重了,不說別的,當年在漢中與南中,宮里給了多少援手?我又豈敢忘記?”
“更別說,四娘可是臣的妻室。誠如陛下所言,此時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唯陛下與臣二人,陛下既屈尊紆貴,那臣就僭越一回。”
馮永說著,指了指阿斗,又指了指自己:
“陛下與臣說的這個事,沒有外人的時候,它就是個家事。既是家事,有什么談不開的?”
若無皇室之助,馮永創業之初,又豈能那般順利?
這也是他在魏延任命這一件事上,選擇退讓一步,不欲鬧得太僵的原因之一。
不管皇家最初是懷了什么樣的目的,但確確實實是給了自己不少幫助的。
做人不能忘本。
阿斗聞言,臉色一松,連連說道:
“這就好,這就好!”
看到阿斗這個模樣,馮永又忍不住地提醒了一句:
“陛下,家事易了,但國事難為。就算是臣對此事緘默,但陛下與皇后,終還是要給朝臣一個交代的,不然,難服人心啊!”
“我知道,我知道!”阿斗點頭,他看向馮永,握住對方的手,“咱們家事既了,才有余力處理國事嘛!”
“放心,吾雖孱庸,但絕非不明是非之人,到時自會給眾臣一個交代。”
馮永默默點頭:“陛下既已有計較,那是臣多慮了。”
談完了正事,阿斗心情放松了下來,笑著問道:
“明文這一次,扭敗為勝,不但收復上黨,逼得司馬懿敗走冀州,同時還派人攻取了函谷關陜地,功不可謂不大。”
“卻不知明文這一次,想要什么樣的賞賜?”
馮永連忙擺手:“賞賜乃陛下御下的權柄,臣豈敢主動邀賞?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嘛!”
與第一次聽到“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心情不同,阿斗忍不住地哈哈一笑,指了指馮永:
“你這個轱轆話,翻來覆去,竟是讓人抓不住首尾。行吧,你既不邀功,那我就自己作主了,只是到時候你可別又要找什么借口推辭了。”
“不會,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哈哈哈……”
天子車駕駛入長安城,早就等候在大街的士吏百姓,立刻掀起了浪潮般的歡呼:
“萬歲!”
“萬勝!”
萬歲是給天子的,萬勝是給跟隨在車駕后面的將士們的。
待護衛天子車駕的禁軍過去,緊跟著過來的,便是凱旋歸來的將士。
他們才是今日的主角。
雖已是入了初冬,寒意已至,但士吏百姓仍是將不知從哪里尋得到的瓜果,開始往昂然列隊入城將士們丟去。
更有大膽些的婦人,連手沖上前,看著哪個兒郎順眼,便往他懷里塞果子,順便或摸一把,或掏一把,占個便宜。
看到那些婦人的舉動,小娘子則顯得有些羞澀,只是跟在她們后面,悄悄地塞個手絹什么的。
如今的長安城,經過這幾年的經營,已是恢復了不少人氣。
更重要的是,草原、涼州,乃至西域,都有不少商隊往來。
再加上大漢對草原胡人的政策,胡人不算少。
一些草原上來的胡女,看到眼前這般情景,不由地瞪大了眼。
皆說漢人知禮守禮,可是這些女子怎么看上去,一點也不比我們草原女子收斂啊!
“她們這是在做什么?”
有人已經在蠢蠢欲動。
旁邊有老嫗笑著解釋道:“自然是看對眼的郎君表愛慕之意。”
“還可以這樣?”
“有何不可?”
聽到這個話,有胡女已經是兩眼放光,尖叫著就沖了上去,學著那些婦人,伸手就欲亂摸。
漢家兒郎,特別是漢軍將士,如今在草原可受歡迎了。
只要能嫁個漢軍兒郎,再給他生下兒女,這輩子就不用愁了。
分田,分地,分毛料,分股利……
“哪來的胡女,也敢來湊熱鬧?”
“你們摸得,我摸不得?阿郎,看我,看我!”
“那邊去!莫得妨礙我!”
“我偏不!漢家天子說過,漢夷如一呢!”
那些講武堂出來的將校最是受歡迎。
年紀不大,偏偏既有軍中將士的英武,身上又有一股特殊的文氣。
那些婦人,最是愛看這些年青將校努力想要掩飾自己紅臉,卻又無能為力的青澀模樣。
隨著胡女的加入,場面開始變得混亂起來。
尖銳的哨聲及時響起,維持秩序的金吾衛趕來,開始控制場面。
領頭走在前面的趙廣,騎著高頭大馬,全身裹在明晃晃的明光鎧里,左顧右盼,頗是得意,樣子極是騷包。
那些女子可不敢攔住他的馬,最多也就是有人向他扔些瓜果。
但對于身裹鎧甲的趙廣來說,根本無關痛癢。
忽然,一個木瓜砸到趙廣的腦袋上。
“冬!”
趙廣晃了晃腦袋,感覺扔瓜的人手勁頗大。
下意識地轉頭看去,但見人頭攢動,哪里看得出來是哪一個扔的?
倒是周圍的女子,看到他轉頭看來,人人皆以為這位俊美的將軍是在看自己,不禁紛紛揮手尖叫。
趙廣沒有找到目標,只得放棄。
哪知他才剛轉回頭,眼角的余光就看到一個黑影飛過來。
這一回,他沒有大意,閃電般地伸出手,接住了砸過來的木瓜。
同時再次轉頭,看向木瓜飛過來的方向。
這一回,他終于看清了對方。
但見黃舞蝶正從大街的食舍窗戶探出身來,正興奮地揮手對著自己打招呼。
她身邊還有中都護右夫人,以及好幾個小腦袋冒出來,扒著窗臺看著下邊的熱鬧。
趙廣咧嘴一笑,拋了拋手里木瓜,示意自己收下了。
雖然不知道這位俊美將軍手里的木瓜是誰扔的,但看到他收下木瓜的動作,不少婦人又是發出尖叫聲。
延熙四年,漢軍將士得勝歸來,立功將士皆有封賞。
其中最重要的,有三件事:
馮永遷大司馬,仍領中都護一職,錄尚書事,開府治事。
蔣琬遷大將軍,加行都護,與馮永同錄尚書事。
同時天子下詔,未央宮北邊的桂宮,本是孝武皇帝專為后宮嬪妃修建居住之所。
只因遷都匆忙,故而早年未曾來得及收拾桂宮,后宮嬪妃不得已同住未央宮。
如今桂宮整理完畢,皇后將率眾嬪妃遷居桂宮,不再在未央宮居住。
這個詔令,代表著未央宮正式成為季漢純粹的政治核心場所。
雖然桂宮與未央宮有閣道相通,但終究是隔了宮墻,這也意味著皇后疏遠了季漢的政治中心。
當然,她仍然可以通過阿斗影響朝政,以阿斗的性子,也不可能擺脫皇后的建議。
但終究是沒有辦法再像以前那樣,可以直接在未央宮暗中參與朝政了。
除了這些事,市井之人,最為議論的,莫過于天子對馮大司馬的尊寵。
大司馬的兒子馮凱(即阿漠,右夫人之子),還未成年呢,就被封侯,有了自己的爵位,實是讓感嘆不已。
而同樣未成年就被封爵的,還有鎮東將軍的兒子關勝,因其父之功,被蔭封為永壽內亭侯。
內亭侯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都城里的列侯,沒有封地,只有食戶。
這個永壽在什么地方呢?
不遠,就在大漢最西南邊的那個郡,永昌郡。
當然,這個不遠是對關勝的阿母花鬘來說的。
在兒子被封爵后,花小五就一直笑得合不攏嘴。
雖然說祝融部是女子當族長,但大漢的爵位還是非常珍貴的——特別是對南中的那些蠻夷來說。
更別說這個爵位,可不是給外夷的那種爵位,而是正正經經的內亭侯。
自己的兒子有了這個爵位,已經是祝融部族長的花小五,正在考慮是不是要打破族內的傳統,將來讓男子也可以出任族長。
“至于么?不就是一個內亭侯?”
對于花小五掰著手指頭計算利害,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模樣,張小四表示了不屑。
她的兒子被封為順陽亭侯,可比關勝的內亭侯高了半級。
也沒見她有多高興。
花小五撇撇嘴,不說話。
你是大司馬的正室,我不過是一個外室,能一樣嗎?
花小五有自知之明,她知道鎮東將軍的爵位,肯定是輪不到自己兒子的。
十有八九會弄個什么名頭或者名目,反正最后還是會由關將軍的親生兒子來繼承。
而且大概率是次子阿順。
至于嫡長子阿蟲,多半是要繼承自己那位情夫的爵位。
外人都道陛下挑了右夫人的兒子來蔭爵,可能是帶了私心。
畢竟是皇后的親妹妹嘛。
但只有了解內情的人才知道,這其實是在給左夫人的兩個兒子讓路。
想到這里,花小五就是一樂!
兒子封爵了,要說不高興吧,那肯定是假的。
可是這樣的話,就相當于斷絕承馮府爵位的想法,真要像我這般高興了,那才有鬼了!
張小四是什么人?
看到花小五眼珠子亂轉,神情古怪,立刻就把她此時的心里想法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但見右夫人登時就是大怒:
“大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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