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北方的草原深處,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漢人的大軍了。
就算是主張對胡人強硬的田豫仍在幽州的時候,時常領兵出塞打擊胡人,也沒有到達現在拓跋鮮卑的地盤。
所以拓跋綽看這么多的騎兵出現,第一反應并不是認為敵人來了,而是驚嘆這個季節,誰能調動這么多人,這么多馬?
第二個反應就是:
莫不成外祖父想通了,亦或者是熬不過了,所以等不到積雪融化,就率領全部族人來投?
不怪他異想天開,因為這個方向,正是前往沒鹿回部的方向。
在拓跋綽的認知里,除了拓跋氏和竇氏,他實在是想不出這一帶的草原,還有哪個部落還能有這般浩大的聲勢。
就算是索頭部,除非是迫不得已,也不可能讓族人在這種季節虐待馬匹。
是的,就是虐待。
才熬過一個冬日的馬匹,是非常羸弱的。
如果在這個時候如此耗費馬力,對馬匹是種極大的損耗。
甚至會導致接下來的整整一年,部落的馬匹都會處于瘦弱狀態,乃至多病,死亡。
驚疑不定中,拓跋綽下意識地讓自己手底下的人做好應變的準備。
雖說大人已經幾近統一了幽州以北的各個部落,但漠北的丁零人堅昆人,一直在不斷越過大漠,試圖從漠北進入漠南。
還有早年被漢軍驅逐的西部鮮卑,大概是這些年受不了漠北的寒苦,這兩年又想重新回到漠南。
他們不敢去西邊,因為漢人會把他們抓去當勞力,所以只好向著東邊不斷遷移。
無論是從北邊過來的丁零人堅昆人,還是從西邊過來的西部鮮卑,自然是沒有辦法對拓跋鮮卑造成太大的威脅。
但這些人就像是草原上的虻蟲,到處都是,一不小心就要被它們咬住吸血。
雖說多半不致命,但卻是讓人癢痛難忍。
而且這些虻蟲不但會到處咬人吸血,它們之間也會互相撕咬吞食。
正是因為這些虻蟲,導致了草原上的仇殺,一天也沒有停止。
所以行走在草原上,遇到不明隊伍,分不清敵我之前,第一時間就是要做好戒備。
雖然自己這邊人少,但拓跋綽并不驚慌。
他相信,雙方接觸后,只要自己亮出自己的身份,不管是誰,都會給索頭部幾分面子。
自認為應對沒有什么疏漏的拓跋綽,很快發現自己想錯了。
因為左后方和右后方,很快也出現了騎兵的身影,正對著自己的這支隊伍形成包圍之勢。
看到這個情況,本來還有幾分淡定的拓跋綽心里就是微微一沉。
很明顯,對方似乎早就發現了自己,不然的話,不可能提前在自己左右兩翼有所準備。
而能做出這種反應的,只有一種可能。
那就是對面是一支軍隊,而且是正在行軍途中的軍隊。…。。
行軍途中,提前派出斥侯探索。
發現自己這一行人后,就以最快的速度包抄過來。
想通了這一點,拓跋綽臉色越發地難看起來。
“三太子,我們怎么辦?”
看著越逼越近的騎兵,底下的人有些按捺不住了,忍不住地開口問道。
“不要慌,不要亂動,”心里同樣沒底的拓跋綽強自鎮定地吩咐,“對面有可能是沒鹿回部。”
很快,如潮水般騎兵已經快要涌到他們面前,拓跋綽甚至可以看到對方的馬匹鬃毛隨風飄動。
不知道是錯覺還是因為緊張所致,拓跋綽只覺得對方的戰馬,頗為雄壯威武。
一點也不像是這個時候的馬匹。
馬蹄聲震耳欲聾,地面似乎都在顫抖。
拓跋綽緊緊地抓住手中的韁繩,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保持鎮定。
正當他心里在急速地思索著如何與對方打交道時,就看到了對方包抄上來的騎兵,已經在前方突然停下。
然后,拉開弓弩,遙遙指著自己這邊。
拓跋綽甚至可以看到日頭下的箭頭,反射著冰冷的光。
雖然此時的天氣還有些寒冷,但對方一言不發就直接掏出弓弩準備射人的舉動,讓拓跋綽立刻驚出一身冷汗。
“不要射箭!我們是索頭部,準備前去拜訪沒鹿回部!”
原本還打算看看情況再說的拓跋綽,再也顧不上草原第一部族三太子的矜持,連忙高呼。
他還以為是自己這邊的戒備讓對方誤會了,又趕快點出一名心腹:
“去,前去告知我們的身份,順便問問他們究竟是哪一個部落?”
心腹應了一聲,硬著頭皮,迎著那一排閃著寒光的箭簇而去。
看著騎著瘦馬的心腹越過了雙方的中線,對方還沒有把他射成馬蜂窩,拓跋綽因為用力而發白的指關節這才略略放松了一些。
能交流就好,愿意交流就是好事。
只要對方能讓自己有機會表明身份,那么無論是誰,都會看在索頭部的面子上,不會太過為難自己。
畢竟如今的草原上,沒有人敢輕視拓跋鮮卑。
拓跋綽在心里不斷地安慰自己。
只是他環視了一下周圍,發現自己這百來人已經被完全包圍了,心里的那些自我安慰,卻是怎么也沒有辦法消除自己的恐慌。
對方這種沉默的包圍,給了他極大的壓力。
雖然拓跋綽刻意不去多想,但對方所展現出來的精良兵器,無時不刻地提醒拓跋綽,事情似乎并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么簡單。
讓拓跋綽稍加安慰的是,看到自己這邊派過的使者,對方很快也有一騎迎了出來。
雙方交談了一陣,對方很快又掉頭回去,而拓跋綽派過去的使者,也掉轉馬頭。
拓跋綽看到心腹甚至夾了一下馬腹,讓那匹瘦馬開始奔跑起來。
“三太子,”心腹還沒有靠近,就開始興奮地高喊,“是沒鹿回部,是沒鹿回部的人!”…。。
“嗯?!”聽到心腹的叫聲,拓跋綽下意識地挺起了身子,不由自主地輕夾馬腹,迎了上去,“你說什么?”
心腹來到拓跋綽跟前,似乎是因為過于興奮,連話都有磕絆,揮動了幾下雙手,“是竇賓大人!竇賓大人帶著人,準備前去我們那里。”
“什么!”拓跋綽聞言,不禁又驚又喜,“此話當真?”
外祖父這個時候帶這么多人前去自己的部落,還能有什么事?
拓跋綽一下子就想起了兩族合并之事。
“小人豈敢欺騙三太子?”
心腹的話剛落,對面就響起了馬蹄聲。
從拓跋綽這個方向可以看到,一隊騎兵正向著自己這邊奔跑而來。
“哈哈哈!我的好外孫,你在哪里?”
隨著騎兵的臨近,一個聲音也傳了過來。
拓跋綽看著領頭的人,終于放下了全部的擔心,越眾而出,迎了上去:
“外祖父,我在這里!”
“哈哈哈!好外孫,我的好外孫!”
竇賓看到拓跋綽,眼睛一亮,催促了一下馬匹來到拓跋綽跟前,不待下馬,隔著馬匹,伸手就把住了拓跋綽臂膀:
“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你。”
拓跋綽本來是想下馬,但胳膊被竇賓拉住,他也只能迎合竇賓的動作:
“我也沒有想到會在這里遇到外祖父。”
看了一眼在竇賓身后的竇速侯,拓跋綽又加了一句,“還有舅舅。”
讓拓跋綽沒有想到的是,竇速侯竟是對他笑了一下,雖然看起來有些皮笑肉不笑,但也足以讓拓跋綽驚訝萬分。
在他的印象中,自己那兩位舅舅,這些年來,不要說給自己兄弟幾人好臉色,就連大人,他們也是絲毫不給情面。
不過拓跋綽很快就釋然了。
畢竟如果兩部真的合二為一,那么……呵呵!
想到這里,拓跋綽同樣是對著竇速侯露出燦爛的笑容,盡量表達出自己的善意。
看到拓跋綽這般模樣,竇速侯的臉皮抽得越發厲害,笑容變得越發古怪起來。
拓跋綽沒有多想,而是再次看向竇賓,問道:
“外祖父,你們這是打算去哪里?”
說著,他又轉過頭去,看了看外圍那些一直沒有散去的騎兵,眼中已經是流露出驚異之色。
事實上,就算是拓跋鮮卑最精銳,最勇猛的戰士,與眼前這些騎兵比起來,恐怕也是相差無幾。
唯一不確定的是,沒鹿回部究竟有多少這樣的精銳?
拓跋綽環視的了一周,但他探詢究竟的目光,大部分都被周圍的騎兵擋住了,無法看清更遠的沒鹿回部族人。
“我當然是去找你的大人了,還能去哪里?不過你在找什么,我的好外孫?”
竇賓老了,但此時他的目光卻是異常敏銳,察覺到了拓跋綽的異常,直接就打斷了對方的查探。…。。
“沒有什么,我只是覺得,外祖父,你的部落在這個時候,居然還能有這么多強壯的戰馬,當真是讓人意外。”
竇賓打了個哈哈,“我的好外孫,你為什么要羨慕我呢?你們索頭部的好戰馬,只會比我的多,不會比我的少。”
拓跋綽搖了搖頭,解釋道:
“我的意思是,如果大人知道外祖父有這么多的好馬,說不定會向外祖父借上一些,這樣的話,我們南下就更有把握了。”
“南下?”竇賓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句話里不同尋常的重點。
“是的,南下,我們南邊的盟友需要我們的支援。”
拓跋綽簡單地把河北之事說了一遍。
這本也不是什么機密。
畢竟雪一開化,數萬人南下的消息就會在草原上流傳開來。
而沒鹿回部,甚至會是第一個知道這個消息。
因為自己的母親,正是來自沒鹿回部。
自己的兩位舅舅或許不喜歡和索頭部往來,但外祖父和大人的關系,卻是極好的。
“哈……”
竇賓還沒有說話,旁邊的竇速侯已經是忍不住地笑出聲來。
“笑什么?”竇賓轉過頭去,斥責兒子:
“我們大鮮卑的勇士,又不是第一次打敗漢軍,再加上有河北之主司馬太傅作為盟友,拓跋可寒此次派大軍南下,定能可敵制勝。”
背著拓跋綽,竇賓一邊說著,一邊對著兒子使了好幾個眼色:
“行了,別在這里掃興,去后面把情況告訴我們的人,讓他們不要擔心,一切按計劃來。”
竇速侯被罵蒙了,直到看到竇賓的眼色,這才醒悟過來,連忙低頭唯唯退下。
拓跋綽自然沒有聽出賓氏父子話里的言外之意,而且他的心思,被竇賓拉偏了方向:
“外祖父,剛才你說,你這是打算去找大人,對嗎?”
“對啊。”竇賓笑了笑,和藹可親地對拓跋綽說道,“難道你真的不知道,你的大人一直想要讓我們兩個部落合并之事?”
聽到竇賓的話,拓跋綽再也忍不住心里的狂喜:
“外祖父,我自然是知道這個事,而且我這一次過來,也是為了這個事情,只是我沒有想到,你會主動去找大人。”
一邊說著,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上下打量了一下竇賓,“大人還告訴我,外祖父你的身體不太好,他很擔心你,催促著我快點出發。”
“哦,對了,我還給外祖父你帶來了大人送你的禮物。”
拓跋綽說著,向后方招了招手。
在得到拓跋綽的吩咐后,拓跋氏的騎兵們很快就把拓跋力微送給竇賓的禮物呈送了上來。
竇賓看著馱著毛料紅糖烈酒的十余匹馬,臉上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
“我那位愛婿真是有心了,等到了那里,我定會好好謝謝他。”
“不過現在,我們走吧,你要帶著我們盡快地找到你的大人。”…。。
竇賓抬頭看了看天,又裹了裹自己身上厚厚的裘衣,嘆了一口氣:
“我已經老了,不知道還能活多久,我想在我活著的時候,把這個事情盡快解決掉,而且這么冷的天,讓我有點受不了。”
一眼就可以看出是漢地傳過來,而且價格極其昂貴的裘衣,拓跋綽識趣地沒有再多說什么。
沒鹿回部比索頭部更靠近平城,聽說兩位舅舅沒少帶著人去那里換取物資。
再想想外祖父方才說的話,拓跋綽心里冒出一個念頭:
莫不成自己的兩個舅舅,有投靠漢人的意思,所以外祖父這才著急地想要解決兩族合并的問題?
想起這些年來,不少草原上的部落,經不起漢人的誘惑,主動前去平城那里投靠漢人。
兩位舅舅去的次數多了,生出此等念頭,也不是沒有可能……
畢竟大人也說了,兩位舅舅“向來貪財,喜好南夏之物”,被漢人拉攏腐蝕,也是正常。
這般想著,拓跋綽連忙應下:
“沒有問題,外祖父,請隨我來,我來帶路。”
此行如此順利,讓拓跋綽頗為高興,想都沒想,就讓人掉轉馬頭,向著拓跋鮮卑的地盤返去。
拓跋綽卻是沒有發現,從一開始就合圍上來的騎兵,一直都沒有散去。
反而是把自己這一行人,悄無聲息地護了個密不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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