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這個建在漳水南邊的古城,在三十多年前被曹操看中,成為曹魏的開國國都。
建安十五年,曹操統一北方后,為彰顯權威,宴飲文士,建了銅雀臺。
建安十八年,曹操稱魏公后,擴建鄴城,在銅雀臺東邊建起了金虎臺,作為軍事指揮中心。
建安十九年,曹操晉魏王后,又在銅雀臺西邊建起了冰井臺,兼具倉儲與軍事功能。
三臺并立,以鄴城城墻為基,緊挨漳水,俯瞰漳水南北兩岸,同時又控制著鄴城周圍最主要的渡口——鄴城津。
鄴城津是連接鄴城與北岸軍事要塞的主要通道——比如說曹操建在漳水北岸的玄武池水軍基地。
張苞駐馬在鄴城津的北岸,遙望南邊那三座巍巍高臺。
馬蹄下的渡口,一片狼藉。
槍尖挑起半截焦黑的鐵鏈,鐵鏈末端還拴著同樣被燒得焦黑的橋樁。
漳水在此處本有木橋直通銅雀臺,如今只剩幾根被燒得光禿禿的橋樁戳在河心,像被拔了牙的巨獸頜骨。
曹操擴建鄴城后,鄴城渡因為可以直通銅雀臺,進入鄴城,故而就成了曹氏當權者的專用通道。
此時這條通道,已經被徹底破壞。
沒有留下任何一點有助于渡水的東西。
很明顯,鄴城的魏軍已經提前得到了消息,把這條曹魏皇權象征的通道毫無顧忌地毀掉。
不用千里鏡,張苞就可以猜到,對岸望樓上,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雙眼睛正盯著自己這邊。
不遠處的玄武池,火光未滅,正冒出滾滾濃煙。
船只殘骸在池面鋪成黑毯,燒酥的龍骨支棱如鬼手。
確定渡口無法渡河,張苞問道:
“附近還有渡口嗎?”
事實上,就算是渡口沒拆,張苞也沒打算從這里強渡。
鄴城的城墻再加上三座高臺,就這么杵在水邊。
想要從這里渡河,那就是強渡再加攻城,而且還是選擇最難攻打的地方攻城。
除了讓將士白白送死,沒有其它效果。
聽到張苞問話,向導連忙回答:
“有,除了這個渡口,東邊百余里有一個渡口,西邊有一大一小兩個渡口。”
看到張苞沒有說話,向導于是繼續解釋道:
“東邊渡口叫斥章津,乃是扼守青州與冀州的渡口之一,從那里可順水直通青州。”
張苞聞言,神色一動。
不過他還是問了一句:
“那西邊呢?”
“在鄴城西邊四十余里,有小渡口名曰三戶津,百姓多是從那里渡水,鄴城西市販夫多自三戶津渡漳,販繒帛于并州。”
“往西六十里,有大渡口名曰梁期津,乃是連接并州與冀州的要沖,鄴城向太行山麓調兵運糧,皆是從那里經過。”
張苞大喜,想都沒想:
“傳令,立刻前去梁期津!”
看到漢軍并沒有在對岸逗留,而是繼續向西而去,銅雀臺上觀望的魏軍松了一口氣。
“快,再多加點干糞!”
狼煙越發地粗了,再加上十丈高臺的助力,狼煙數十里外清晰可見。
梁期津,作為連通冀州與并州的咽喉要道之一,曹操平定并州時,張遼部即由此渡口運兵。
正是看到了此渡口的重要性,曹操曾在此設津尉,駐兵五百,又置烽火臺六座,與鄴城金虎臺相望。
只是待曹操徹底平定北方后,冀州就成了曹魏的大后方,梁期津重要性有所下降,駐兵也有所減少。
待曹叡當政,由于在西邊屢屢失利,不得不抽調后方大量兵力對前線進行補充,梁期津曾一度撤銷津尉。
司馬懿入主河北后,太行山狼煙四起,梁期津的重要性再次凸現。
只是司馬懿終不能與曹操相比。
而此時的魏軍,更不可能與曹操時代的曹軍相比。
面對季漢的強大壓力,河北兵力未免有捉襟見肘之憂。
故而司馬懿雖在梁期津重設駐兵,以助轉運人馬糧草,但人數不過百人,且多是老弱。
由于提前得到了鄴城的狼煙示警,待張苞率軍到達渡口時,這百來人就已經全部退到了對岸。
在退走之前,他們還放了一把火,看樣子是打算把木橋和渡口周圍的大小船只都毀掉。
不過因為張苞率領的是騎兵,速度很快,駐軍只來得及破壞掉兩岸的吊橋機關,燒掉了一部分橋梁。
看到漢軍騎兵到來,正在破壞對岸橋梁的魏兵頓時就是哄然逃散。
留給張苞的,是一座兩頭皆被破壞,唯留下中間部分立在河中心的殘破橋梁。
仍在水里冒著黑煙的渡橋,以及對岸逃遠的魏軍背影,仿佛在嘲笑著張苞來遲一步。
張苞面色有些不善,丈八蛇矛重重刺入焦黑的橋樁,槍尖帶起的木屑里混著火油的刺鼻味。
鄴城燃起的狼煙,足以讓渡口守軍有一天一夜的時間來進行破壞。
臉色不好,只不過是因為心里的那點僥幸未能如愿。
不過這里沒有像鄴城津那樣被毀得那般徹底,未必不能利用起來。
最重要的是,對岸沒有守軍。
也就是說,只要在偽魏援軍到達之前,搭起浮橋,自己就可以控制住冀州通往太行山的咽喉,進而威脅司馬懿的后路。
一念至此,張苞不再猶豫,厲聲喝道:
“取筏,搭橋!”
吼聲甚至壓過水聲。
皮筏子,這個原本是流傳在涼州的渡水工具,在經過馮某人的發掘之后,已經成為漢軍的戰略物資之一。
平時不用的時候,不會占用太多地方,重量也輕。
需要用的時候,只要充好氣,再配上南鄉牌麻繩,無論是來當成泅水的工具,還是用來搭建浮橋,都是極為方便。
比起就地伐木作筏,那是快了不止數倍。
所以成為行軍必備之物,那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而從涼州到并州,再到塞外,無數草場牧場,又為此提供了足夠的基礎。
有人拿出一個帶著尖頭的竹筒,再用一頭套有膠體的木柄組合成打氣筒。
在“撲哧撲哧”的打氣聲中,原本干癟的皮囊在此起彼伏的打氣聲中迅速鼓脹。
季漢對魏吳兩國的優勢,不是靠那一樣兩樣三四五六樣新鮮東西的,而是有著完整系統性的運作體制的優勢。
組織能力,生產能力,權利的分配,升遷制度,資源調配……等等等等,都是這個系統的組成部分。
不到一個時辰的時間,已經有皮筏子被推入水中,十名水性極佳的漢兵已赤膊躍上。
“橫索!”
岸上的人把麻繩與魏軍沒有來得及破壞的鐵鏈絞成牽引索,扔到皮筏上。
隨著皮筏向對岸不斷靠近,第一道浮索已由敢死隊拽過河流。
“快!把筏子都接好!”
光著膀子的士兵開始將羊皮筏用浸過桐油的麻繩串聯。
魏兵在逃走前雖然破壞了橋面,但立在水里橋墩基本都被保留了下來,這給搭建浮橋省了不少事情。
只要把浮索綁到橋墩上,就能牢牢地進行固定。
而河中間還沒有被破壞的橋面,則是被拆了下來,鋪到皮筏上,又省了不少伐木的功夫。
看著浮橋不斷地向著對岸延伸,站在岸邊的張苞心底冒出一個念頭:
自己那個妹夫,雖說是好色了點,人品不太行,巧言令色哄得三娘和四娘都同時委身下嫁一夫。
但怎么說呢,他那一身的本事,確實是世間少見……
當夕陽將水面染成赤金,最后一個繩扣被死死地綁在樁子上,浮橋宛如一條巨大的蟒蛇橫跨兩岸。
兩岸的將士都發出歡呼聲。
“試橋!”
先鋒騎卒牽著戰馬,開始試渡。
為了以防萬一,無論是人還是馬,身上都綁著充了氣的羊皮筏子。
戰馬的蹄鐵還特意裹了麻布防滑。
第一匹戰馬踏上浮橋的瞬間,羊皮筏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十匹戰馬順利到達對岸。
“渡水!”
日頭已經滑到了山頭上頭不遠的地方,又只有一條浮橋,天黑之前,大軍不可能全部過河。
但張苞需要抓緊時間在南岸建起營寨,以防萬一。
待夕陽觸碰到山頭,已有近三千人馬渡到了對岸。
“去,派出一千人,去前方樹林里伐木,再安排一千人運木,剩下一千人挖溝。”
雖然時間有些緊迫,但大不了天黑以后,趕工一下。
因為夜盲癥對于漢軍來說,不算什么大問題,
張苞剛剛安排完畢,只聽得上游忽然傳來悶雷的聲音。
張苞有些疑惑正要循聲看去,豈料座下的戰馬突然人立而起。
驚得張苞猛扯韁繩的瞬間,心里同時感到一陣不妙!
在很多時候,戰馬的敏銳性往往遠超人類。
南岸不遠處的密林和上下游的蘆葦蕩中,突然戰鼓震天,旌旗四起,喊殺聲四面而至。
“不好!有埋伏!”
張苞驚怒交加,然則他的暴喝聲卻是淹沒在嘈雜中。
與此同時,魏軍連弩手的身影在密林和蘆葦蕩中如鬼魅浮現。
“迎敵!舉盾!”
幸好,提前到達南岸的漢軍都是精銳,雖然沒有防備,但在一陣混亂過后,居然能很快退到岸邊,開始結陣。
“蓬蓬蓬!”
從三面包圍過來的魏軍已經開始射箭。
箭矢如蝗飛。
一時間,南岸上空竟是暗了下來。
仿佛夜色提前到來。
漢軍的盾陣還沒有完全立起來,有人被箭矢射中,慘呼著倒地。
而在如雨的箭矢中,更有石塊呼嘯而至,砸得牛皮盾轟然炸開,飛濺的銅釘嵌入后面士卒的面門,將兩顆眼珠釘在顴骨上。
對面竟然還有霹靂車。
由此可見,這絕不是臨時設伏,而是早有預謀。
張苞看到將士們的慘狀,目眥欲裂:
“狗賊!安敢如此欺我!”
怒吼聲中,有著無盡的懊悔和愧疚。
在搭好浮橋以后,他就應該第一時間派出斥侯,搜索附近。
然而從居庸關到鄴城,這一路過來,魏軍不是望風而降,就是望風而逃。
就算是路上遇到城池,最多也就是閉門不敢出戰,更多的則是舉城迎接自己。
這些年來,因為接連不斷的勝利,大漢上下,不少人對魏國本就有輕視之心。
雖然出發前鎮東將軍有所提醒,但因為從涿縣到鄴城這一路來偽魏的表現,連張苞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已有了輕敵之心。
而鄴城守軍為了阻止他渡過漳水,竟然不惜焚毀鄴城渡和玄武池,更是堅定了他對魏軍不敢與漢軍鐵騎相爭的念頭。
以至于看到梁期津的魏軍倉皇逃走,那更是情理之中。
沒有及時派出斥侯,正是他大意的表現。
而在這一刻,他終于為自己的輕敵付出了代價。
戰馬嘶叫聲中,腥熱的馬血噴在他的臉上,讓他嘗到鐵銹味里的苦。
不過幸好,在付出不小的傷亡后,漢軍的盾陣終是立了起來。
而與此同時,上游洪峰終于到來,數不清的檑木順流而下。
這些巨木被削成棱角,表面釘滿倒刺鐵鉤,專為撕裂浮橋而制。
浮橋在洪峰中發出垂死的呻吟。
羊皮筏的浸油繩索在巨力拉扯下來回收縮,張苞眼看著三具串聯的筏子被挑上半空,橋上的數名士卒被絞成血肉麻花。
接著,岸上樁子的鐵環突然崩飛,錨鏈在慣性的作用下,抽碎兩名士卒的頭顱,紅的,白的,灑了一片。
最后,主索終于從中間炸裂,斷裂瞬間發出琴弦崩斷的悲鳴,整座浮橋已扭曲成巨蟒垂死的模樣。
羊皮筏在浪尖翻騰如鱗片剝落,木板碎成漫天木刺。
兩岸的漢軍被徹底分割。
很顯然,魏軍就是想要吃掉南岸的漢軍。
眼看著弓弩對已經立起盾陣的漢軍威脅大減,魏軍的戰鼓聲再變,魏軍步卒開始沖陣。
戰馬已亡,張苞不得已換了另一匹馬,手持長矛,立在岸邊,怒目圓睜,看著從三面不斷接近的魏軍,手背青筋暴起。
漢軍在如此短的時間組成盾陣,已是難得,想要以弓弩阻攔,根本不可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敵人毫無顧忌地不斷逼近。
張苞能做的,就是不斷地下令,調整好陣形,準備一決死戰。
“站好穩住,拿好兵器,聽好號令!”
“大漢男兒,為家為國,何懼生死?”
“風!風!風!”
“大風!”
兩千多的南軍將士,此時終于表現出漢軍精銳應有的氣勢。
特別是張苞特意站在大旗下最顯眼的位置,舉槍長呼,給了將士極大的鼓舞。
“不要怕,只要堅持到天黑,賊人就拿我們沒有辦法!”
漢軍精銳基本沒有夜盲癥,不怕天黑。
但張苞就不信,對面的魏軍也能和他們一樣,敢跟他們夜戰。
雖然中了埋伏,但張苞也不是初上戰陣,好歹算得上是南征北戰。
看到對方并沒有利用優勢慢慢磨死自己,而是要迫不及待地讓步卒沖上來,張苞很快就想到關鍵所在。
而此時,他舉著千里鏡,終于看清了對方主將的大旗。
郭字大旗,血色殘陽的余暉里,有些猙獰。
雙方都有人下意識抬頭看向殘陽,只見山頭已經把小半日頭遮掩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