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允閉上眼睛,半晌才讓自己的情緒平穩下來。
“從朵甘思回來之后,我和他一樣很難從這件事中走出來,”王允轉頭看看圍觀的百姓,“我們兩個人活著回來了,卻沒有救出一個孩子,我想過要辭官歸家,就是那天我正在歸鄉的路上,遇見了一個老婦人投河,我讓人將她搭救上來才得知,她的女兒被人強行搶走了,她上門要人,卻被打了出來,幾天之后她聽說女兒被送進了衙門,聽說是殺了人,府衙已經將案件審理清楚,判了秋后問斬。
原本女兒是被人強行擄走,怎么卻又被誣殺人,老婦人上衙門想討要說法,卻以擾亂公堂為由被打了板子,她心中不服,想要上告知府,卻聽說女兒獄中自盡。
她看到女兒尸身,才知道女兒在獄中受盡酷刑,搶走女兒那家人看到此情此景諷刺她說,若不是她們不識趣,哪里會有今日,說白了都是她們自己的錯。”
孫沖聽說過這樁案子:“那戶人家是禮部尚書的族人,當時的縣丞有意討好禮部尚書,干脆定了冤案,大人路經此地,為那婦人伸了冤。”
孫沖說到這里挺直了脊背,他絕不會質疑王允大人的品性。
王允點點頭:“宋大人有句話說對了,我不肯留在禮部任職,那是因為我已經被消磨了志氣,請求吏部下放為父母官,是我為自己找到了心中慰藉,既然能回到大周,就為百姓做些事,彌補心中的愧疚。”
王允這幾句話說的真誠,徐清歡在他眼睛中看到了一抹熾熱的神情,王允的確不懼達官顯貴,這一點誰也無法質疑。
在這一刻她甚至想要重新相信王允沒有任何過失。
即便有過失那又如何,誰沒有犯過錯,只要能夠彌補,為更多人帶來好處,那就可以了。
王允接著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若有一日天底下再無冤案,我王允也就不必再站在這里。”
“青天大老爺。”
人群中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緊接著許多百姓都呼喊出來。
被綁縛的陳長樂也是一臉激動。
“宋大人,徐大小姐,”孫沖走過來道,“從前的事你們還要追究些什么呢?如今大人全都說了,你們也該明白了,這些年大人為百姓做了多少事,你們應該有所耳聞,說不得誣陷大人才是朵甘思奸細的陰謀。”
徐清歡看向孫沖:“徐三老爺在獄中可招認了什么?”
沒想到徐大小姐問起這個。
孫沖道:“那個人嘴嚴得很,上了刑也什么都不肯說。”
“他不會說了。”徐清歡道。
就在被人的掌控之中,說了也沒有用處,看看那陳長樂就知道了。
陳長樂垂著頭,仿佛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情緒卻隨著王允說話而起伏,方才王允說到“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時,陳長樂眼睛中甚至泛起了淚光。
看到陳長樂這般,徐清歡的心卻漸漸涼了下去。
若說陳長樂與王允無關,情緒怎么會這樣被王允左右。
王允并不害怕陳長樂會將他招供出來,因為在這孩子心中王允就是他的先生,他的父親,他要一聲追隨的人。
這世上最可怕的果然不是殺人,而是誅心。
徐清歡剛想到這里,陳長樂忽然抬起頭來。
徐清歡目光微變,剛要喊雷叔,身邊人影一閃,宋成暄已經到了陳長樂身邊。
然而方才所有人都被王允的故事吸引,即便發現了蹊蹺,也為時已晚,陳長樂的口鼻中噴出鮮血。
宋成暄上前摘下了陳長樂的下頜,讓他不至于再度自殘,但是眾人也能看到一截舌頭從陳長樂嘴中掉落下來。
陳長樂呵呵笑著,嘲笑所有的人。
王允皺著眉頭,一臉哀傷:“你這孩子,怎能如此執迷不悟。”
執迷不悟這話像是良藥讓陳長樂的緊皺的眉毛都舒展開。
永夜揮手將陳長樂打暈,常娘子上前救治。
所有人都唏噓不已。
“這孩子殺了自己的哥哥,被拆穿之后想要自殺。”
“這是……平日里看著挺好的孩子,怎么能這樣。”
王允果然比任何人都更會掌控人心。
“王大人,”徐清歡走到王允身邊,“您此刻心中應該是很高興的吧,終于有這么多人在欣賞你的杰作。”
“徐大小姐再說什么,”王允搖頭道,“你總會明白本官的良苦用心,本官只是想要一個太平盛世。”
徐清歡道:“如今不是嗎?”
王允立即反應過來:“吾皇英明,如今大周已是繁榮景象。”
話剛說到這里,冼大人望著地上的一灘鮮血,整個人變得更加狂躁,撞開徐青安,向前跑去,他上身被捆綁,掙脫不得,整個人就像倒栽蔥般將整張臉都埋進了那鮮血之中。
再抬起頭時,臉上沾滿了血跡。
他整個人看起來說不出的興奮,仿佛那鮮血是什么寶貴的東西,徐青安和雷叔好不容易才將冼大人拉開。
“叛賊余黨已經被抓,此案本官會上報朝廷,”王允道,“幾位可以安心歸京了。”
從她離京前,王允讓她看了那探子的尸體開始,她就已經走進了王允的那張網中,如果不是廣平侯夫人豁出性命也要洗清廣平侯的嫌疑,恐怕這樁案子就會按照王允設想的進行,王允以廣平侯夫人的身份,誣陷廣平侯通敵。
不過,徐清歡微微一笑,王允的計劃不會得逞。
“大人,何不再等一等。”宋成暄的聲音傳來,王允不由地停住腳步。
片刻功夫,宋成暄的護衛已經引驛傳前來。
“八百里加急文書。”驛傳將公文遞給王允。
王允展開文書,眉毛忍不住微蹙,朝廷命他帶此案相關人犯,一同進京面圣,合上文書他的臉上恢復了平日里那剛正的神情:“看來本官要與你們同行了。”
“兩位大人,”徐清歡看向宋成暄,“冼大人病重,何不將他一起帶進京醫治,京中圣手眾多,就算不能將冼大人治愈,讓病情有些好轉也是寬慰。”
王允還沒說話,宋成暄看向那里正:“我覺得這再好不過。”
里正被那淡漠的視線一掃,立即打了個冷戰,點頭道:“是,是,是,大人說的對,冼大人這樣下去不是法子……”
徐清歡看向徐青安:“哥哥要照顧好大人。”
徐青安心中發苦,想到當時在妹妹面前立下的豪言壯語,便軟不得,只好直挺挺地立在那里:“妹妹放心,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雷叔不停地點頭:“世子爺這一路上有了長進。”
徐青安不禁疑惑,難不成這老頭也知他紈绔的威名,趴在雷叔耳邊低聲道:“雷叔,您到底是誰啊?”
雷叔一臉高深莫測:“進京見了你父親之后,就知道了。”
王允吩咐孫沖:“你與我先去衙門里將文書整理清楚,我再動身……”
“蘇大人不日就會到,”宋成暄道,“這樁案子就不牢王大人費心了,這八百里加急的文書,王大人應該知曉是何意義,半點耽擱不得。”
王允冷冷地道:“本官自會安排行程。”
“恐怕不行,”宋成暄揚了揚手中密信,“兵部文書,讓我送王大人上京。”
身為朝廷招討使,有密信可以往來兵部,都是王允不相信,這封密信上寫得是這樣的內容。
王允冷冷地道:“拿與我一看。”
宋成暄嘴唇微微勾起:“大人,您真不懂什么是密信?豈能隨便讓人查看,若這密信是假,到了京城我自然被兵部法辦,如今容不得王大人質疑。”
王允看向左右,身邊人立即退后幾步。
“宋大人年紀輕輕,前程無量,有些事你應比我看得更清楚,”王允詭異的一笑,“大人可知為何會來到此地嗎?”
宋成暄神情淡然,并不為之所動。
王允道:“因為有人引你前來,我勸宋大人仔細思量,你若如此對我,將來必有后悔之日。”
宋成暄望著王允,王允笑容更深,然而那笑容終究被宋成暄隔絕在目光之外。
宋家護衛護送王允上京。
宋成暄站在原地不動,等著少女走上前來。
徐清歡不禁道:“你手中真有密信?”
宋成暄將手中文書遞給她,她伸手展開,果然空無一字。
這男人真是個瘋子,謊稱有密信在手,會被兵部扔進大牢。
她將密信還到他手中。
宋成暄淡淡地道:“我的事已經做好了,接下來就要看你的了。”
說完他大步向前走去,心中愈發不明白,方才為何要將文書遞給她看,更不知為何篤信她能從冼大人身上找到他想要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