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大人面沉如水:“你妄顧國法,謀害人命——”
“大人!”方懷鈺揚頭冷笑,“馮子郡與我愛妾私通,我一怒之下誤殺他們二人。為作掩飾,雇傭馬車尋了兩個家奴扮作他們模樣出城。至于馮子郡——”他目光陰冷又得意的望著顧氏,“你們也尋到他的尸體了。”
顧氏與他目光相接,毫不退讓:“我夫君與惜玉姑娘,真有私情?”
方懷鈺眉心一跳,冷哂道:“若無私情,我何至于此?”
顧氏眼底淬了毒般的恨意滔天,然一眨眼間,她淚水奪眶而出:“方公子。男女有別。我夫君教授姑娘家琴藝,皆講究禮法。難道方府沒有規矩,授琴之時無人相伴?”
沈捕頭此時出列道:“大人,方公子曾道,琴課時,他亦在場。”
“三人同在,惜玉姑娘琴藝不俗,我夫君無須親手教導,不過是指點意境教授新曲。又有方公子在側,試問他們能生出什么情愫?”
方懷鈺寒聲道:“想來琴能通心。他們以此惺惺相知也未償不可。”
顧氏冷笑道:“我夫君潔身自好,絕不會做此等下三濫之事。怕是惜玉姑娘對我夫君動了心,被你發現,你對我夫君懷恨在心,方致他于死地!”
方懷玉高喝道:“顧氏,你怎敢污蔑于我?”
顧氏針鋒相對:“污蔑?你道我夫君與惜玉姑娘有私情,又有何證據?”
方懷鈺登時啞口無言,只能恨道:“若非如此,我為何要殺他?”
顧氏櫻嘴微啟,冷冷的道:“那就要問方公子自己了。”
方懷鈺一時間心頭冰涼,驚駭萬分,如垂死的魚般吐著氣:她知道,她都知道!
鐘大人若有所思,果斷道:“收監方懷鈺,擇日宣判。”
徐裘安搔了搔腦袋,疑惑不定的問:“不對啊,我怎么覺得這案子沒審清?好像還有隱情?鐘大人糊涂了吧——”
白棠一把拉著他手腕:“審完了。”
裘安還想爭辯幾句,可見白棠黯然嚴肅的神情,只好把話吞進肚子里。白棠說審完了,那就審完吧。反正他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白棠對乖巧聽話的徐三默然一笑。他是多活了一世的人。前世見識過無數癡男怨女。方懷鈺和馮子郡的糾葛就算在前世也是件驚人的逆倫慘案,若在本朝爆光,那便徹底堵死了馮夫人及孩子的生路!
所以,鐘大人只能就此結案!
顧氏擦干眼淚,默默退出府衙。似哭似笑,茫然四顧,最后返身朝著衙門行了個大禮,步履蹣跚的返回家中。
這個恩情,她記下了。
三年前,夫君突然失蹤。眾人都說他與方家的小妾私奔。唯她不屑一顧。
在方家做琴師的那段日子,她眼睜睜的瞧著開朗灑脫的夫君一日日變得陰郁、敏感、脆弱、多疑。她知道,方家的活不好做。婉言勸他盡早辭工,他卻神情怔忡,最后,他竟然問她,愿不愿隨他舉家搬遷。天地之大,總有容身之處。
顧氏揣測到些許。方家的公子,看來不似外傳的那般風雅君子。就在全家做好遷徙的準備時,夫君突然失蹤。
方家暗布謠言說他與惜玉私奔,彌天大謊!恐怕夫君早已被人殺害。
顧氏無權無勢,不能為夫君正名。心底卻無時不刻的想著為夫報仇。
直至一個月前,有個師爺模樣的人找上門來,問她是否想為馮子郡申冤。
顧氏登時淚如雨下。那么多年,終于有一個人,相信她的丈夫被人謀害而非拋妻棄子的無情小人!
師爺告訴她,馮子郡生死難料。
既然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他們就造一具尸骨出來。
顧氏認了尸,這樁案子才能查下去。否則,永遠是幢懸案。
二話不說,顧氏拿出了珍藏的玉佩交給了師爺。
師爺沒讓她失望,不多久衙門就有人召她去認尸。
顧氏在丈夫的靈位前燃上一支香:子郡,我雖尋到了兇手,卻無法替你洗清與人私奔的惡名。方懷鈺一口咬定識破奸情怒下殺手,鐘大人判不得他死刑,頂多流放。不過你放心,惡人自有惡人磨,方懷鈺遲早替你抵命!
方憫也沒料到,案子進展竟這般神速。他知對方布局已久,自己罪責難逃,在雪片般彈劾自己的奏折送到皇帝之前,搶先求見陛下,自陳罪過,主動辭官。
皇帝問了案子經過,允了他的辭呈。
方憫就此閉門謝客,背后打點兒子的流放事宜。
方憫的落敗太過迅速,只一夕間,曾經在朝堂上咄咄逼人的方御史教子無方,身敗名裂,令人大嘆世事無常。
方懷鈺流放的那日,顧氏帶著十歲的兒子,一身孝服,立在城門口看他上路。
戴著撩烤神情憔悴的方懷鈺被押出城時,顧氏冷聲對兒子道:“康兒,你記清此人的相貌。就是他,害了你父親。”
馮紹康瞪大眼,堅定的道:“娘。我記住了。”
方懷鈺不屑的笑了笑,目光忽的一凝,望著孩子的容貌喃喃了句:“子郡?”這孩子的容貌,竟然和他父親頗為肖似。一樣的雙目若星,俊采風流。不由自主,眼前一幕幕,浮起泛黃的舊事影。
馮子郡,城內有名的琴師。方懷鈺驚鴻一瞥,心神向往。他令人百般查探,只查到馮子郡夫妻恩愛,琴瑟和鳴。別說情人了,連個妾侍都沒有。
貪念即生,再難抑制。
方懷鈺故意納了以琴聞名的惜玉為妾,又為她請來馮子郡砌磋琴藝。借著機會,慢慢接近馮子郡。他文采出眾,又著意攏絡,惹得馮子郡將他引為知己。終有一日,兩人把酒言歡趁醉時,他強占了琴師。
嘗過了味道,就更不舍放手。他威逼恐嚇,又款款深情,硬是將馮子郡強留在身邊。直到某日,他收到消息,馮子郡準備攜妻兒離開南京。明擺著是想自他身邊逃離。方懷鈺頓時惱羞成怒因愛生恨:我待你一片真心,你竟不知好歹,背棄與我!
他自己也覺不解,本不是什么癡情種,也已玩了不少時日,怎么就這般放不開他呢?
寧愿讓他死,也不愿眼睜睜的看著他和別人在一塊兒!
所以,趁夜溫存后,愈想愈不甘、愈想愈妒火中燒的他偷偷解了汗巾,狠狠的勒住了馮子郡的脖子,硬是將人勒死在自己的懷中。掙扎中的動靜驚動了屋外的惜玉。惜玉已是他們兩人私會的幌子,也是唯一知道他們關系的人。他索性一不作二不休!犯下兩條人命后,他才慢慢的清醒過來。
惜玉不過是個妾,死了沒人管。但是馮子郡頗有名望,無故失蹤他不好向官府交待。一番籌劃,他命人雇傭車馬,又挑了個家仆扮成馮子郡的模樣,帶著個丫鬟假扮情侶私奔,連夜出城。至于兩具尸體,都讓他埋在了惜玉院子的花樹下。
如果不是憑空冒出一具號稱是馮子郡尸體的骨骸,這件事,永遠也不會有人知曉。
顧氏見他神情變幻莫測,將孩子掩到了身后。
方懷鈺低笑了幾聲,笑聲盡顯放肆。
不過流放十年,不用十年,他就會回來。
方家請來的保鏢牽著馬在不遠處跟著,忽聞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匹棗紅駿馬飛馳而至,馬上少年錦袍玉帶,貴氣逼人。一雙傾盡風流的桃花眼,嘴角噙著抹痞笑,勒馬停在方子鈺的身后。
“魏國公府徐裘安,喜送方公子出城!”他撈起一只紅泥酒壇,扯了泥封,將酒水灑在了地上。“敬所有被你們父子所害之人。愿他們在天有靈,一路好好護送方公子!”
方懷鈺不動聲色的瞧著他祭祀亡人、詛咒自己,不以為然的扯了扯嘴,低聲問:“是誰?”
徐裘安扔了酒壇,不解的挑眉:“什么誰?”
方懷鈺在獄里無事時,想了很多。
父親早說過,此案是太子的手筆。但這入局即死、凌厲無比的風格,卻與太子過往溫和的手段截然不同。所以,太子身邊又多了個能人?
他是誰?
徐裘安仿佛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放聲大笑道:“等你活著回來,我再告訴你。”策馬掉頭離去。
“娘。”馮紹康望著裘安的背影,低聲道,“他是誰?”
顧氏摟緊兒子,眼中含淚道:“是我們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