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棠慢步至禪房,深吸口氣,斂盡一身的鋒芒:姚廣孝面前,他所有的小心思與計謀,都不夠人看的!
禪房內沉香裊裊,家具擺設與普通方丈無異。姚廣孝正試著臨摹他寫的毛體草書,頭也不抬的道:“方懷鈺的案子,你們辦得不錯。就是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切入口。”
白棠心底發毛:方懷鈺的案子說穿了,是他們與太子合作布局,才能面面俱到,不露破綻。
聲音干澀的道:“國師當知,白棠也是迫不得已。”
姚廣孝擱了筆,皺眉盯著兩幅字,淡聲道:“可惜沒能斬草除根。”
白棠心中一松:“是。”
姚廣孝瞧了他一眼,“為何不在堂上逼出真相?”
白棠蹙眉道:“馮子郡還有妻兒。此事若在公堂上說穿了,他們今后如何應對悠悠眾口?”
“年輕人,心還是太軟了。”姚廣孝不屑的道,“你一時心軟,謀殺成情殺,讓他和方憫偷得一條生路。”
白棠意味深長的道:“太子殿下仁厚。”
有些話不必明說。皇帝愛重的就是太子的仁德。若是太子對親弟弟的人趕盡殺絕,那才會教皇帝寒心。
姚廣孝這才抬頭看他,神情似笑非笑:“來看看我的字,與你師傅比如何?”
白棠方敢靠近幾步,瞧著他臨摹的字體,搖頭道:“國師不適合臨摹家師的草書。”
“為何?”
“見字如唔人。”白棠凝聲道,“您有權謀之心,卻無豪雄之志,寫不出家師草書的味道!”
姚廣孝雙目略睜:“好大的膽子!這么說來,尊師也有豪雄之志?他志在何方哪?”
白棠垂首,早料到姚廣孝是放心不下許丹齡才特意找他問話,來時已經編了篇鬼話:“國師有所不知。家師這筆草書成就于十多年前。家師滿懷豪情欲平息燕王與先帝間的戰火,亂世之中,方得書法大成。后燕王稱帝,他便隱姓埋名,寄情山水。”
姚廣孝白眉輕挑:“原來如此?”
白棠不動聲色:“正是。”
室內沉靜片刻,方聞姚廣孝輕笑:“許先生教出個好徒弟啊!”
白棠語帶自豪的道:“白棠幸未辜負師傅的教導。”
姚廣孝已知自己從白棠口中問不出許丹齡身份,也不逼他。練白棠是旗幟鮮明的太子黨,只要他不生事,許丹齡的身份永不曝光也無不可。他輕笑拂袖。
白棠退了幾步,想起件事來,忍不住大膽問了一句:“國師大人可知,江南秦家欲為陛下六十壽誕刻一版《金剛經》?”
姚廣孝想了想:“略有所聞。”
白棠躊躇道:“此經尚缺一位鎮得住各大法師的大師作序。”
姚廣孝失笑:“請我作序?”他搖搖頭,好奇問,“你何以作答?”
白棠楞了楞,亦笑道:“白棠明白了。”
離開禪房時,白棠瞅見禪房雪白的墻上掛著只晶瑩潤澤的紫竹長簫。
原來那根紫竹制成了長蕭!白棠不覺驚詫:姚廣孝還好音律?
禪房外,釋空拎著他的食盒,笑嘻嘻的道:“練公子,師傅命我送送您。”
白棠瞅了眼他嘴角沒擦干凈的油漬和圓鼓了許多的肚皮,莞爾一笑。
釋空被他笑得不好意思:“多謝公子的素齋!大伙兒都很喜歡呢!”
白棠揉了揉他的小臉:“今日可吃夠了?”
釋空吐了吐舌頭,眼巴巴的問:“公子什么時候再來棲霞寺啊?”
白棠險些笑噴:這小吃貨!
他回望高低錯落的寺宇廟房,低聲道:“快了!”
轉眼就到了除夕。
傍晚,白棠拖著年禮,帶著蘇氏與白蘭同至老宅過年。
就算分家另過,白棠兄妹仍是練家的孫輩,就算長輩不說,他們也得主動上門給老爺子拜年。何況堂兄平江早早知匯了他們:大飯,一塊兒吃!不等白棠開口,又道,伯母也一塊兒去!
白棠這才展顏一笑,欣然同意。他老娘再不爭氣,也是護著他的親娘!容不得任何人作踐忽視!
唯一讓人放心不下的,就是婉娘了。
除夕大清早,她娘劉氏親自隨馬車來接人。
不料蘇氏一臉嫌棄的挑起刺來:“您這馬車這么小,怎么坐人哪?”
劉氏氣笑了:“蘇夫人,您這話說得!這馬車還小?”她話音剛落,卻見名婉娘披著件赤色裘皮斗蓬款款而來。身邊一個姿態端莊的紫衣嬤嬤扶著她胳膊,一邊道:“姑娘當心,這邊門檻高!”
另一邊黃衣丫鬟手中捧著暖爐,姿態娉婷。她們身后,還跟著兩名丫鬟兩個小子,兩個丫鬟手中捧著各種日用妝匣之物,兩個小子挑著個大箱子。瞧得劉氏目瞪口呆:“蘇夫人,婉娘,這是,這是——”
蘇氏得意洋洋的道:“我說你這馬車太小吧?幸好咱們早有準備!”
兩輛紅氈大馬車踏踏而至。
劉氏臉都青了:這般華貴的馬車,她也沒坐過呢!再看婉娘一身穿戴,比她官家小姐的媳婦更精貴!心底一時打翻了五味瓶,說不出是妒忌還是懊悔。咬著牙勉強笑道:“蘇夫人,婉娘不過回去吃頓團圓飯,用不著這么多下人侍候吧?”
蘇氏扶著婉娘坐上馬車,又與紫衣的嬤嬤叮囑了番,方對劉氏笑道:“我家白棠說了!婉娘現在就是松竹齋的活招牌,頭份擔當。不能有一點兒閃失!再說了,你們母女兄妹久別重逢,說不定就要留她小住幾日呢?這不,丫鬟婆子衣物首飾咱們全備好了!我丑話可說在前頭,元宵之后,婉娘是一定要回來的!過了元宵她還不回來,休怪我練家報官捉人!”
劉氏說不出話來:他們可不是打著讓婉娘一去不回的主意?當下干笑了兩聲:“怎么會呢?”
陳家的青布馬車在前,婉娘兩輛雕欄畫棟的紅氈馬車在后,行到陳麟宅院前,引來不少左鄰右舍好奇的目光。
劉氏先行下車,笑容滿面的喚道:“婉娘啊,咱們到家了!”
車夫墊好了踏腳的凳子,馬車簾子掀起一角,紫衣嬤嬤行先下車,扶著婉娘道:“姑娘小心。”
婉娘抬頭打量了番陳家的新宅院,眼底的譏誚一閃而過。
“婉娘來了!”陳麟親自迎人,他身邊跟著名婦人裝扮的年輕女子,相貌頗為嬌美,遍身綾羅,金玉滿頭。正是他新娶的妻子云鸞。
陳麟備好的一番話沒來得及出口,就被婉娘擺出的排場驚得一楞:怎么來了這么多仆婦?
云鸞是女子,看得更仔細些。婉娘今日這套行頭,僅那皮光水滑的赤狐裘皮,便抵勝她所有的衣裳!還來不及妒忌,再看到她身邊的神色肅穆的嬤嬤和低眉順眼的丫鬟仆婦,暗暗抽氣:這些子仆婦明明是大戶人家的風范!
那松竹齋,就這般厲害?
觸到婉娘淡漠的打量自己的眼神,云鸞滿心的不適,勉力一笑:“這便是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