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錦江一時心跳如擂:“你胡說什么?”
“胡說?”白棠指著紙道,“我祖父和高老爺子,都是紙業里的行家。您們看看,這卷紙是什么來歷?”
高懷德得鐘大人允許,上前一看,道:“高麗紙。”
練老爺子點點頭。
白棠也道:“高麗紙經由上百道工序而成。唐宋時期從高麗傳至我國。因造價高昂,多為貢品,民間難以企及。直到我朝,高麗紙終于落入尋常百姓家。”
杜錦華鐵青著臉問:“那有什么問題?”
“宋朝《紙墨筆硯箋》稱:‘高麗紙以棉、繭造成,色白如綾,堅韌如帛,用以書寫,發墨可愛。此中國所無,亦奇品也。’其實,此乃誤傳。高麗紙的真正材質,并非棉繭。”
“誤傳?”高懷德跺腳,“難怪難怪。我家試著仿制過高麗紙,總難成功。原來竟是這原料錯了?”
練石軒也驚訝不已:“竟然是誤傳?”
白棠笑看杜錦華:“這幾張書畫都是用高麗紙所作,看來段先生頗喜愛高麗紙。杜先生,段先生有無提及過高麗紙的制作方法?”
杜錦華冷著臉,道:“并無。怎么,你知道?”
白棠點頭道:“我當然知道啊。高麗紙最重要的一項材料,是楮樹皮。”
“楮樹……皮?是楮樹?你確定?可別搞錯了啊。”高懷德聽得技癢,恨不得回去立即開工制紙。
白棠點頭道:“的確是楮樹皮所制。但是高麗國小,楮樹種植不多。唐宋時因高麗紙在我國流傳得少,所以樹皮還算經用,紙質上佳。但近幾年,我朝對高麗紙的需求量猛增,導致高麗小國無楮樹皮可用,不得不加入其他材質代替,以致于高麗紙的質量比之前差了許多。”
高懷德與練石軒對望一眼,脫口而道:“原來如此!”
他們都是行家高手,高麗紙的變化看在眼里,還當是那小國的人技藝退步,卻是原材料不夠用了!
高懷德算了算時間:“大概從前年起,絕不超過三年。遠航而來的高麗紙的質量開始大不如前。”
練石軒點頭道:“不錯。這都是有跡可尋的事。鐘大人,您到各大書齋一問即知。騙不了人。”
杜錦華背上漸漸滲出冷汗來,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他目光粘著書貼,嘴唇嚅嚅。心里直叫苦。他怎會想到,練白棠竟然從紙質上斷定這張書法乃是贗品?
鐘大人聽著稀奇不已。每次在公堂上見到白棠,他總能給自己意想不到的驚喜。再看杜錦華,那張臉難看已極。
白棠風度翩翩的笑道:“這張狂草的高麗紙,看發墨的情形,再看紙的顏色厚度,明顯是近兩年的次品。”
徐三輕輕拍手:“近兩年的次品高麗紙啊,那上頭的落款怎是七年之前?”
“七年前,高麗紙正當鼎盛時期,絕無此劣紙。”白棠目光炯炯,直看得杜錦華抬不起頭來。
眾工匠見峰回路轉,俱是又驚又喜。
杜錦華急中生智,狡辨道:“可能這紙并非從高麗而來,是我朝仿的高麗紙。紙質不佳也是有的。再說我大伯漂泊在外。所用的紙質參差不齊無可厚非。”
鐘大人點點頭。這個理由說得過去。
白棠輕笑道:“杜先生別急啊。我說過,這張書貼的問題一在紙,二在墨。”
“墨——”杜錦華冷汗淋漓。“墨有什么問題?”
“永樂十年冬。”白棠微笑道,“杜先生,您也是世家子弟,從小習字。難道不知冬季對墨汁的影響?”
杜錦華不禁雙眼發直。
“冬季天寒,墨錠冷硬。磨出的墨汁極易結凍。需不停的研磨方成。所以時人常用黃酒代替水倒入硯臺磨墨,使得墨水不易成冰。我師傅也有此習慣。這般一來,墨里多少便帶上了酒香——”他舉起紙送到杜錦華面前,“杜先生,您來聞一聞。這張狂草中,可有酒香?”
杜錦華被白棠逼得連連后退,好不容易站穩腳跟,分辨道:“偶爾不用,也是有的——何況,那么多年,有酒香也早散盡了!”
“哈!”徐三冷笑,“分明是近年偽造的書貼!”
白棠冷聲道:“酒味雖無,其他的味道呢——槐黃,枙子于清水中煮開,加凝膠煮透后過濾使用。這作舊的手段倒是不差呢!”
杜錦華猛地里瞪大眼睛:“你——”
白棠微笑:“我師傅還教過我仿古作舊的法子。”
鐘大人當機立斷,敲響驚堂木道:“杜錦華,你果然偽造許丹齡的真跡——”
杜錦華面孔充血!他反應極快,跪下分辨道:“大人。這張書貼是我在大伯遺物中發現。又印有許丹齡的印章。想來我大伯為使書貼更顯古仆,故意寫晚了日期,作舊書貼也是常有之事。并不能證明是我偽造真跡!何況,除了我大伯外,還有誰能寫出許丹齡的狂草?”
鐘大人一時躊躇,他這通歪理,還真難以辨駁。
白棠沉默了片刻,問:“你方才說,段鶴林得知我開工彩版插畫后吐血病重,纏綿病榻多時?”
杜錦華才收了一身冷汗,此時又警醒的豎起了汗毛:“——是。”
“何時的事?”
杜錦華之前已經說漏了嘴,此時只好順著前面的話道:“五月。”
白棠面容剎時凝重無比:“鐘大人。此貼狂草書就,至多三個月。可請各書齋的師傅鑒定,杜先生,您也可尋人鑒寶。”
杜錦華已知這張作假的狂草露餡露得底都掉了。故只是憤恨的瞪了他一眼,默不作聲。
白棠又道:“如今已是九月。杜先生稱段鶴林上個月病逝。病中還時常昏迷。”他聲色漸漸凌厲,“但是如各位所見,這筆狂草,筆峰力透紙背,一氣呵成酣暢淋漓。試問重病中的段鶴林,如何能寫出這樣的字來?!”
杜錦華張口結舌,心臟簡直要跳出胸腔這外!不,不可能——
白棠幽幽的問:“如果此字真是段鶴林所寫,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杜錦華踉蹌后退,他明明是來算計白棠的,卻被白棠逼入了絕境!他面上閃過無比的驚恐,直想轉身逃出縣衙!但也只一瞬,便冷靜下來。
“練白棠,怎敢血口噴人?大伯病逝,有我族人和大夫作證。你為轉移視線,為自己脫罪,竟喪心病狂的污蔑我杜家!只因你根本不能否認,這是你師傅的字體,你師傅就是段鶴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