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師父生氣了。
葉楠有些害怕,藏在袖中的手緊攥。低垂著頭一言不發,任由江一青打罵。她的拇指指甲掐著食指的第一指節,疼痛使得她清醒、理智。又怕不回話,江一青更生氣,大著膽子回道:“師父,我今后再也不敢了。”
“你昏迷近兩月才醒,我很擔心。”江一青背對著葉楠,以至于葉楠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不知他用怎樣的神情,光是被那柔和的口吻所折服。
流螢推開而進,看到一臉嚴肅的江一青又退了回去。
葉楠滿心掛在江一青身上,哪里有功夫注意其他。她抬頭看向江一青,眼里盛載了好奇。酒是云根叔叔給的,莫非云根叔叔也——
葉楠沉默了片刻,猶豫道:“師父,我……我想,見云根叔叔一面。”
“好。”江一青回過身認真的看了眼葉楠,轉身離開房間。兩個來月,足夠林云根想個解釋的。他對葉楠喝酒這件事就很不快,添上林云根醉酒現形,無疑是加劇了這份不快。
門一關,葉楠嚇得癱坐在地。云根叔叔怎么能害她呢!地面的冰冷逐一傳達到葉楠全身,將她那份不安減去不少。她六神無主的扶榻坐下,心慌的望著前方。
不知過了多久,門被人推開了。
暖爐、茶點、被褥被換了新。熱水倒在木盆里,灼灼的熱氣往上飄。
葉楠接過毛巾捂著臉,直到面上的溫熱變作冰涼才把毛巾遞向身旁的婢女。她扶著婢女的起身,草草的洗漱了遍又重坐回塌上。停留在房內的丫環離開的迅速,將安靜留給葉楠。
空蕩蕩的房內,滋生著孤獨與不安。葉楠往后一躺,倒在榻上。手撫著胸口,暗暗出神。
“咚,咚,咚——”不到一刻鐘,敲門聲便響。
葉楠起身走上前打開房門。她看到垂下腦袋的林云根,了然道:“師父也找你談話了?”
“哎,同是天涯淪落人。”林云根忘了醉酒后的種種失態,自顧自的走進。或許他高估了的葉楠,以為葉楠不在意。他坐在桌前給自己倒了杯茶,那神情幾乎要嗚呼哀哉了。
葉楠同情坐到林云根對面,雙手撐著腦袋。靜看林云根喝著茶,又朝著她瞄了眼。看情況,師父訓云根叔叔比起她還要厲害。她開始心疼林云根,拿起茶壺為林云根斟茶寬慰道:“云根叔叔,你還好嗎?”
“楠兒,如果云根叔叔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你能原諒林跟叔叔嗎?”林云根放下茶杯,偷瞧著葉楠的臉色。從他進門到此刻,并沒從葉楠的臉上看到驚恐、害怕的神情。
林云根想,葉楠定是斷片,或記不得醉酒后發生的事。這樣正好,用不著他的解釋了。
葉楠把茶壺放回原位,低頭認真思索著林云根的話。對不起她的事,指的是哪一方面?她把自己從小到大的經歷多翻上一翻,沒有在其找到線索,林云根對她好道沒話說。
她把亂七八糟的往事按在心底,抬頭注視著林云根的雙眼。葉楠聯想江一青說過的話,心中已有了答案。她忐忑的問:“云根叔叔說的,可是你醉酒,成了干草人的事?”
“……,算,算是。”林云根以為葉楠不記得。解釋的話,到了嘴邊一個字也說不出。
很多事,他是不擅長的。比如此刻,要他組織語言來安撫葉楠,他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他不習慣辯解、安慰,尤其是面對在乎的人。可,江一青讓他做的事,又不敢不做。
“我知道了。”葉楠抬頭看向林云根,眼底萬千流光閃過。似是壓抑許久的野獸,即將要掙脫牢籠。她抓住了一線的希望,便不再將醉酒那日的事放在心上。
林云根被葉楠突兀的開口嚇了一跳。他不解的看著垂下頭的葉楠,看不到葉楠的神情。
不明白葉楠所謂的知道了,是知道什么?他明明還沒開始解釋。而后,看到葉楠一臉的激動的抓著他的兩肩,無比認真的說“我就知道,一切都是真的。”
葉楠眼眸里的雀躍都要飛出,沾染整間房。她反復的呢喃著“都是真的。”
世間所有的奇幻,牽連著她的夢。虛假成了真,還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那晚的牢房、許七、燈籠還有星空。或許,或許也是真實的。盡管它們夢如泡影,似真似幻。
師父說,天底下的未知像夜空中的星辰一樣多。許七也說,她的平生太短暫,不值得的相信。葉楠猜,世間是有很多很奇妙的事物。她見識實在淺薄,學識與眼界也渺小的不得了,做不到見微知著。
好在,她的接受力與承受力很大,很厚重。
葉楠的趴在桌上看到林云根一臉的莫名其妙,將腦袋埋在胳膊上癡癡的笑。她總有種隱隱的不安,生怕這一切是她的臆想。不,這與林云根是否是人并無關聯。
許七和林云根有本質的區別,一個似有似無,一個時刻相伴。
“楠兒,你……還好嗎?”林云根真真摸不準葉楠此刻的精神狀態,似癡似狂的令他忐忑。若葉楠出了個好歹,江一青定然不會輕易放過他。
莫非,葉楠被他整瘋了?!
林云根想到此愈發的心虛,把桌上的糕點全推到葉楠的面前,想著把前行騙葉楠的事一道說個干凈。至于葉楠相不相信就不能怪他,當然,他相信在江一青心里他的分量大于葉楠。
這種事,他沒有辦法證實。
眼下重要的是,確定葉楠的精神狀態。他真怕葉楠被他嚇瘋,成了沒有靈魂的傻子。現在時而瘋魔,時而正常的情況下正好。不管葉楠能不能聽進去,他都欠葉楠一個真相。
林云根見葉楠沒理會他,便自顧自的開始說起。不復以往的吊兒郎當,認真的不像話。
他說:“那年冬天,還在襁褓里的你被人扔在楠樹下。你哭的很兇,江一青沒辦子,唯有抱起你來哄。他想尋你的家人或是送養,可惜葉府搬家,永安又無人肯收。無奈之下,只能自己照看。我與流螢,不過是幫襯江一青罷了。”
往后的事,即便是林云根不說,葉楠也該清楚的。他見葉楠突然冷靜下來,腰身挺直而坐。原本交疊的胳膊垂下,袖子只露出指尖。看來,葉楠又恢復正常了。
葉楠怔怔的凝望著林云根,似是在凝望著塵封已久的真相。可能是林云根背對著光,以至于葉楠只看到林云根的輪廓。身著光源的林云根,開口的話卻是殘忍無比。
她想,這應該就是事實吧,曾經苦苦追求的真相。在即墨縣,她就知道,她的存在除了葉府的幾人是沒有必要的。在多數人眼里,她就該是具尸體。很奇怪,葉楠并不感到傷心。
萬物生來自由,人亦是。多數人的自由是有界限的。葉楠也有,但相對來說更寬闊。這是江一青贈于她的,為此,葉楠很感激。這份感激,讓葉楠生不出任何埋怨和不滿來。
可,林云根還是補上一句。
“你該知道的,我們與你有本質的差別。若非當年你恰好被扔在江一青的腳下,他又起了同情心,你早被凍死在闊葉林。你師父總怕事實會讓你難過,所以從來不提。”
沉默良久的葉楠,抿了抿嘴全權接受林云根的說法。她扯著嘴角,重復道:“我知道了。”
“楠兒,你恨嗎。”即墨縣內葉楠與葉府人相遇的場面,林云根還記憶尤深。
據他所知,葉楠對葉家還心存期盼。事實卻如此,葉楠定然很傷心。林云根抬手放到葉楠的頭頂,輕輕的揉著葉楠的發絲。他像是在問,也像是在陳述。
這種事發生在誰身上,都沒有可能不恨吧。既生之,何棄之。
“就算是恨又能怎么樣呢,這并不能改變什么。幸得上天待我不薄,讓我遇到了師父。自那日起,我便與葉家再無瓜葛,他們亦不想與我有瓜葛。云根叔叔,人的一生十分有限。我不想在無關緊要的事情上浪費太多的時間和情感,這天底下有太多的新奇等著我去發現,我早已自顧不暇的想要投入其中了。”葉楠閉上眼,坦然的對自己說道。
她覺得這一刻的她,已然是重生了。師父說,即便遭遇再多苦難、悲痛,犯多么愚蠢的錯誤,如果愿意,時時刻刻都是新生,時時刻刻都可以重來。
“你能想的明白,自然最好。好好休息,我去找你師父交差。”林云根扶桌而起,不放心的在葉楠身上轉個兩個來回。末了,還是決定留葉楠一人靜一靜,好好的想一想。
林云根不喜歡此刻的葉楠,太過成熟,太過理智。他總覺得人的每個階段,必然有每個階段的所要擁有的樣子。但他不會知道,人的一生有太多的不可逆。這種不可逆來自于出身、社會以及命運。他不是人,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葉楠目送林云根離開,自然沒有忽視林云根面上的不悅。在聽到關門聲響起,只覺臂像灌了鉛似的,抬不起來。光灑在她的面容上,卻不容許她去觸碰。宛如她的身世,那千萬次想要尋求的真相。
兜兜轉轉的事實,竟是這般的令人難以接受。她的逞強,最多堅持到林云根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