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十二將一塊木板頂在自己的頭上。
這是他前一天值夜沒事的時候自己做的,一個極簡易的盾牌。
此刻的他蜷縮在墻垛下,聽著頭頂之上不停啉啉作響的羽箭掠過的聲音以及大大小小的石塊砸下來的轟隆聲,只覺得全身有些發僵,血液都似乎是冰冷的。另一只手死死地握著刀把子,青筋畢露,感覺自己使出了極大的力氣,但那刀卻沉重的有些提不起來一般。
他手上沾過血,甚至親手殺過好幾個人了。
但這樣的成千上萬人的戰斗場面,他還是第一次經歷。即便膽子再大,此刻也是感到喉嚨里火辣辣的,一股股尿意不停地襲來。
“真是沒出息。”他干脆松開了握刀把子的手,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劇痛襲來,反倒讓他清醒了不少。
今天,振武軍終于發動了第一次大規模的進攻。
木板之上不時傳來羽箭落在上面篤篤的響聲,手腕有些發麻,他換了一支手頂著這塊厚厚的木盾牌,用力地甩著左手。
耳邊傳來了牙齒格格打戰的聲音,轉頭一瞥,是自己手下的一個府兵,此刻臉色煞白。兩只手死死地舉著木盾。
“別怕,也就這樣兒。瞧,這不是沒事嗎?”胡十二低聲安慰道。
那個府兵咧嘴向他回了一個不知是笑還是哭的表情。
但接下來,這張臉就在胡十二的眼前消失了。
一塊從天而降的海碗大小的石頭正正地砸在那名府兵的木盾之上,喀嚓一聲,木盾從中斷開,石頭余勢未衰,又砸在他的腦袋之上,胡十二只覺得臉上一片溫熱,剛剛還活生生地一個人,就這樣腦漿迸流地死在他的面前。
伸手一抹臉上,粘糊糊的,攤開手掌一開,白的紅的混在一起,胡十二張嘴一陣干嘔。這塊石頭要是落在自己頭頂之上,死的那就是自己了。
不等他回過神來,一個人重重地跌倒在自己的面前,那是一名府軍軍官。與一般的府軍不同,這些軍官都是經歷過大戰的,他本來正在跑前跑后的維持著秩序,在這樣兇猛的攻擊之下,城頭之上府兵有些混亂,有些人竟然恐懼的轉身便跑。這些軍官一手提著刀子,一手提著鞭子,正努力地將這些人驅趕回他們原來的位置。
此刻,那人就倒在胡十二的腳邊,他的運氣極其的不好,一枚羽箭正正地射中了他的面門,仰面朝天,兩眼瞪得老大。
胡十二艱難地張大了嘴巴,用力地拼命地吸著氣,他覺得他的肺快要炸了。
這才是真正的戰爭!
羽箭石雨稍歇,外頭傳來了震天動地的吶喊與金鼓之聲,胡十二勉力地轉過頭,透過墻垛,他看到密密麻麻的振武軍府兵們推著小車,扛著麻袋飛奔而來,將這些東西往護城河里一丟,轉頭就向回跑。
也就在這一刻,兩支騎兵從深州城的另外兩個城門轟然而出,如同兩把剪刀一樣,一左一右絞向了這些奔跑的府兵們。
顯然,這些騎兵們早已等候多時,等的就是這一時刻了。
跑得快的府兵已經遠遠離開了城墻附近,而跑得慢的則被出擊的騎兵兜住,這些既沒有穿戴凱甲甚至也沒有攜帶兵器的府兵,在全副武裝的騎兵面前,毫無抵抗能力,被成片成片地砍倒在城下。
而振武軍方向之上,本來就游戈在戰場之上的契丹騎兵們呼喝著飛奔而來,與出城的兩支騎兵激戰在一起。
有人被斬于馬下,有人受傷落馬被踐踏而死,有人跌落下馬卻還有一只腳被掛在馬鞍之上被馬拖著在戰場之上狂奔,慘呼之聲不絕于耳。
兩支出城的成德騎兵壓根就沒有戀戰,一左一右交錯而過,他們的目的是殺傷這些府兵,達成目標之后,立即便向兩翼奔走準備回城。
自左邊出的從右邊進城。
自右邊出的從左邊進城。
兩支成德騎兵消失在胡十二的視夜之中,更多的振武府兵又重新出現了,如同先前一樣,他們還是推著小車,扛著麻袋,只不過這一次,兩翼的契丹騎兵數量更多了一些。
讓胡十二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是,這些振武府兵,竟然將剛剛被成德騎兵殺死在城池前方的那些同伴的尸體也拖了起來,扔到了護城河里。
等到這一批振武府兵退去,戰場之上居然干干凈凈了,一具死尸也沒有留下,因為那些尸體現在都變成了填充護城河的一部分。
胡十二注意到昨天那支威風八面殺得振武軍面無人色的成德狼騎今天并沒有出現。
整整一個上午,這樣的場面在不停地重演著,只不過從一段城墻之前換到另一段城墻之前。到晌午的時候,一段長約百丈的護城河,便已經基本被填平了。
振武兵緩緩退去,重新拉開了與城池之間的間隔,大量的契丹騎兵填充進了這一段空白的區域,戒備著成德軍突然出城沖陣。
城頭之上,伙頭兵們抬來了成筐成筐的雪白饅頭,一桶一桶地飄著厚厚油水的肉湯。士兵們深默一邊啃著白饅頭,一邊大口地喝著肉湯。
平時的伙食比起今天,自然是遠遠不如的,但所有人也明白,能吃上這樣的伙食,其實也代表著接下來的戰斗又多么艱苦,指不定吃了這一頓,就沒有下一頓了。
胡十二三兩下便啃完了兩個饅頭,喝完了肉湯,然后站起來凝視著遠處的振武軍。與一般的士兵不同,他可是在秘營之中接受過專門的訓練的人,只是一眼看過去,便發現振武軍中又多了數面不同的將旗,這代表著振武軍在昨天夜間,又有援軍抵達了。
現在深州的情況大不妙。因為大量的契丹騎兵的存在,深州已經不再向外派出斥候,派出去了也只會成為這些契丹騎兵的獵物。
可這樣一來,深州城與外面的聯系可就完全中斷了,現在翼州,趙州,鎮州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情況,深州城內一無所知。
所幸的是,因為梁晗的提前歸來,讓李安國得以提前向翼州鎮州趙州示警,總算是不幸之中的萬幸了。
這場仗,深州只怕要獨立堅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得以其它幾州的支援。
現在深州無法指望援軍,而敵人的援軍卻在源源不斷地抵達,怎么看都是不太好的局面啊!
看了一陣子的胡十二,重新坐了下來開始閉上眼睛休息,他到底是經過事的人,比起其它的府兵來說,接受這樣的場面要快得多,也比那些府兵懂得要更多。
今天上午的這些戰斗,恐怕還只是小兒科,真正的大戰,只怕就在午后也展開了。想要一步一步地往上爬,那就要活下來,而要活下來,就得干掉面前的敵人,而要干掉面前的敵人,自己首先便要有充沛的體力和敏銳的反應。
自己身邊那些直到此刻還眼珠子亂轉,神不守舍,喝肉湯都從嘴角往外漏的家伙們,也沒有必要勸解,因為勸了也沒有用。等到敵人到了面前,他們揮起了橫刀砍向對方之后,一切自然而然地便水到渠成了。
他伸手將腳下的一堆箭往里頭攏了攏,這是他在上午的攻擊之后,從各處尋摸下來的,指不定什么時候就能用上呢!
胡十二睡得香甜,鼾聲大作,倒是不知道此刻深州別駕杜騰正從他的身邊經過,看到這個在大戰馬上就要發生的當口還如此從容睡得香甜的府兵小頭頭,杜騰不由得停下來很是仔細地瞅了瞅他。然后對身邊的一名甲士道:“這小子要是今天不死的話,明天就升他當屯長!”
甲士喏了一聲,記住了胡十二的樣子,又問清了他的姓名,便隨著杜騰匆匆離去。
刺史府大堂內,李安國臉色沉重。河間府最新的消息終于傳了回來。數名僥幸從河間府戰場之上突圍而出的甲士繞了一個大圈子,千辛萬苦地逃回到了深州。
少將軍李澈下落不明。
副將王明仁被俘。
副將李波被俘。
四千甲士,三萬府兵,全軍皆滅。
這便是河間府一戰的最終結果。
縱然已經作了最壞的打算,他總是心里還存著一點點僥幸,但當這一點點僥幸終于破滅的時候,每個人的心情,都是無比的失落。
“節帥,此刻,沒有少將軍的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了。少將軍應當是突圍而出了,最大的可能就是往橫海柳成林方向去了,只要去了哪邊,安全就有保障了。”尤勇安慰道。
“話雖如此說,可明仁,李波二人被俘,只怕敵人是會拿他們來要脅我們的。”李安國心情無比的沉重。李波是他的侄子,王明仁是曹信最看重的外甥,這兩個重要的人物落在了敵人的手里,對于士氣的打擊,恐怕不是一般的大。
“李刺史,曹刺史都是跟著節帥風里來雨里去的人,不會被這樣的挫折打倒的。他們都是愈挫愈奮的人物。”尤勇沉聲道。
“可是,我們都老了呢!”李安國長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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