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莫過于誅心!
但這一次,李安國只怕是既要殺人,還要誅心.
公孫長明曾經以為李安國當真已經老了.
或者這個人的心態當真老過,但應當是李澈死后,這個人便又再度活了過來.
公孫長明也是最近才開始咂摸出味道來.
以前的李安國,大概是認為自己可以老了.他精心培養的接班人李澈看起來一切都很優秀,足以擔起守住成德的重任.所以他開始放權,開始不問政事,開始安心地享受.
但現在,李澈死了.
一位曾經叱咤風云的大人物,即便是在遭受了這樣重大的打擊之后,也不可能輕易地就這樣倒下了,他不會甘心自己努力打拼下的這一份基業就這樣煙消云散.
因為他還有一個兒子.
但這個兒子不同于李澈,不但從來不顯于人面前,更是因為身上有著王氏的血脈而與自己幾乎所有的部下都有著一層天然的隔閡.
其它的部屬還好說,但蘇寧,卻是必須解決的.
但蘇氏為了他李安國可謂是漚心瀝血,如果就這樣為了李澤便處置了蘇寧,是會寒了所有人的心的.
所以李安國便必須再昏庸下去,他必須表現出重情重義,必須表現出對于蘇氏的永不放棄,然后努力地想要彌合蘇氏與李澤之間的恩怨.
想來李安國會做很多事情,而這些事情,都會在他的部下之中廣為傳播.
但蘇寧不會認可.
蘇寧會反抗.
蘇寧胳膊擰不過大腿,以他的那個暴脾氣以及做事不考慮后果的性子,多半便會做出一些讓成德所有人都無法接受的事情來,到了那個時候,一切順理成章.
李安國將揮淚斬馬稷.
李澤順利上位,成德完成過渡.
如果說李澤只是一個平庸的人,也許李安國還不會這么煞費苦心,但現在李澤表現出來的能力,已經遠遠地超出了李安國的想象.
因李澈之死而造成的巨大的打擊,會因為李澤的突然崛起而讓他重新燃起希望.
這才是公孫長明曾經認識的那個李安國.
所謂關心則亂,公孫長明在想清楚了這里頭所有的關節之后,也不禁感慨自己是真的老了.一位在亂世之中成長起來的節度使,在面臨著視若生命般的權力,家族的存續和輝煌的時候,怎么可能就糊涂至此呢!
所以蘇寧出來了!
所以蘇寧重新掌權了.
所以李安國看著蘇寧在深州重新集結力量,拉幫結派而視若無睹.
或者,在蘇寧所依重的極其重要的人物當中,已經有人暗中投靠了李安國.黃尚杜騰抑或是那些曾經被尤勇收編了很長一段時間,最近才算重歸蘇寧麾下的那些親兵甲士中的某一些人
總之現在公孫長明確認,李安國一定埋下了暗子.
再聯想到李澤的那枚暗子胡十二,公孫長明不禁樂出了聲.
這的確是兩父子.
不過只怕這兩人蘇寧這盤棋秤之上,在各下各的子,一個搞不好,說不定他們這兩個一齊執黑的先手,會因為互相不了解情況而先斗起來也說不定.
看來自己需要時時關注這里,并且在必要的時候,點醒這二人,讓他們父子二人真正地聯起手來把這盤棋下好了.
“梁晗,咱們下盤棋吧!”公孫長明興致勃勃地道.
“你又想虐我了”梁晗不滿地道:”你年復一年的虐我,也不感到厭倦嗎有本事,你找曹信去.”
“去就去,正好有事跟他談一談.”公孫長明大笑而去.
費仲把蘇寧放在他拜訪的最后一位,在深州城內所有人看來,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如果他第一個去蘇寧家里,指不定便會被一頓亂棒打將出來.
即便是前面已經鋪墊了良多,費仲踏進蘇寧家的大廳的時候,還是苦笑了一聲.因為大廳內沒有一把椅子.便連蘇寧自己也是站著的
大廳里當然是有椅子的,只不過因為他費仲要來,所以便收起來了.
蘇寧也不像其它人一樣,身前常服迎接客人,而是頂盔帶甲,全副武裝,手扶橫刀,殺氣騰騰地站在大廳之中.
蘇寧當然不是想這樣一刀斬了費仲,而是要以這種態度,告訴費仲,他與盧龍的誓不兩立.
不擺椅子,更是告訴費仲,你來了,進門了,我見你了,我已經盡到了地主之誼,那么就可以滾蛋了,下次就在戰場之上見吧!
既然蘇寧擺開了場面,費仲自然也不想自取其辱說一些門面話了,跨進大門,向蘇寧拱了拱手,便開門見山地道:”李澈不是我們殺的.”
蘇寧臉上的肌肉跳動了幾下,臉上怒意更盛.
“這有什么區別嗎”
費仲點了點頭:”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這樣的仇恨,我們盧龍自然得接下,也不能不接下.但我們也不是傻瓜,黑鍋我們可以背,但卻不能背得不明不白.”
“你這是什么意思”聽著費仲話里有話,蘇寧不由瞇起了眼睛.
“這一次對成德的整個戰略是我制定的.”費仲坦然道:”我們要殲滅成德主力,但我們并不想殺死李澈,因為一個活著的李澈對我們用處太大了.我相信,當我押著李澈抵達深州城下的時候,你蘇寧決不會像曹信那樣,下令萬箭齊射將自己的親外甥給當場射死.一個活著的李澈,能讓我們接下來對成德不戰而勝.”
蘇寧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捫心自問,如果李澈像王明仁那樣被押到城下,只怕他蘇寧當真是無法像曹信那樣果決的,即便是李安國,也不可能如此做.
“我們安排好了李澈的突圍之路,而在整個戰事的進程當中,李澈也的確按著我們的設想這樣做了,王明仁,李波率部強突掩護,他自己則往章武柳成林方向逃跑,事實上,他也的確逃出去了,但很不幸,他還是死了.不是我們殺的,我們的人趕到的時候,李澈和他的護衛已經變成了死人.”費仲嘆道:”我也是不得其解,起初我以為是柳成林下的手,但后來的調查,也證明了這件事情不是柳成林做的.”
“事到如今,你如此胡言亂語,推卸責任,又有什么意思”蘇寧譏諷道.
“的確沒有意思,不管怎么說,李澈之死這口鍋,我們盧龍是肯定要背的.”費仲一攤手:”但我還是要將這里頭的事情給你說給明白,信與不信,那是你自己的事情,蘇刺史,我們不想被人當成傻子,我想,你也不想被別人玩弄于鼓掌之上吧”
蘇寧冷哼了一聲.
“最終我們確認,當時在戰場之外,還存在著另外一股力量,我們不知道他們來自何方,也不知道他們是何目的,但正是他們,殺死了李澈.”費仲道:”這些人中,有一個戰斗力相當強悍的高手,或者還不止一個,另外,有一個極其厲害的神箭手,我們盧龍與善騎射的契丹人打了這么多年,也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厲害的箭手.李澈的護衛,大部分死于這名箭手的羽箭之下,一箭射出,破甲斃命,讓人嘆為觀之.李澈被人一刀破甲,一刀刺喉而亡,干凈利落,連他胯下的戰馬也是四蹄折斷,李澈之武勇,我們都是清楚的,能輕易這樣殺死李澈的人物,在北地并不多.屈指可數,可這些人,當時都不在場.”
蘇寧神色驟然凝重起來.
“這些人事情做得很干凈,連羽箭都帶走了,但是他們還是忘了一件事,就是那些死去的甲士身上的傷痕,蘇刺史,射死那些甲士的箭,不是我們大唐軍隊慣用的扁平箭頭,而是極其少見的三棱箭頭.這也是我們得到的唯一一個有用的線索.”
說到這里,費仲雙手一拱,道:”言盡于此,還是那句話,我們盧龍從來不想逃避責任,李澈死了這件事情,明面之上也必須算在我們盧龍人的身上.但是私下里,我們卻不想吞下這口怨氣,我們會接著查下去,我想蘇刺史,也必然想查一個水落石出.來人!”
一名隨從提了一個包袱進來,放在地上.
費仲打開這個包袱,里面有兩副成德甲士的盔甲,其中一件胸前一個破口格外引人注目,整件甲衣上,就這么一個破口,而另外一件甲衣,卻是被從中一剖為二,破口的周圍,還有著暗黑色的血跡.這件甲衣的式樣卻是與眾不同,蘇寧一眼便看出,這是李澈的凱甲.
“這是其中一名甲士被羽箭射中的胸甲,一箭斃命!另外一件便是李澈的甲衣了,蘇刺史應當認得,現在我將他們送給蘇刺史,或者于蘇刺史有用.告辭了蘇刺史.”
費仲不待蘇寧作答,轉身大步離開了蘇府,蘇府之外,他的部屬早就準備好了馬車,待費仲出來上了車,便徑直向著深州城外而去.
費仲在蘇府待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離去,這在許多人的意料之中,但幾乎所有的人都想不到,就是這么短短的一點點時間,費仲已經做完了他想要做的事情.
說起來,這一次他進深州城,真正想做的事情,還真就是這么一件,至于其它,便只能算是為完成這件事而做的一些掩飾和鋪墊罷了.
費仲離開深州城的時候,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