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回這一生,也不知見過多少高官顯貴,但像李澤這么年輕,又這么有趣的人,倒是第一個。李澤似乎是一個矛盾的綜合體,很多明顯互相矛盾幾乎是水火不相容的特質,居然在他的身上得到了集中體現,但偏生卻又水乳交融,銜接得天衣無縫。這樣的人,不是天才,便是瘋子。
很明顯,李澤不瘋,那就只能說是一個天才了。
章回不是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閑書的腐儒,相反,正是因為他對時事極為關注,對天下充滿著責任心,這才在極度的失望之下,辭官走人,來到這個小鄉村躬耕度日。因為在他看來,這個世界,已經沒救了。
可即便是到了這里,即便心已冷卻,但卻仍然忍不住關注天下時事。而他遍布天下的弟子,倒也把各地發生的事情,都源源不絕地以書信的形式送到他的手中。所以他對天下局勢,并不陌生。
閱盡天下書,看盡天下事。章回哪怕只是借著這些書信,也把這天下幾乎看了一個透徹。但也正是這種了然,讓他明白,大唐大勢已去,天下大亂,幾乎不可避免。
李澤的突然崛起讓他很是驚訝,而李澤的施政方略,卻讓他眼前一亮。
在章回看來,李澤在翼州所做的一切,毫無疑問是切中了時弊的。他正在努力地剜除這個帝國身上的膿瘡。眼下,他只是局限于他治下一隅之地,但如果他能執掌更大的權柄,掌控更多的地盤呢?
當然,在眼下這種時局之中,想要做到這一切,首要的便是擁有強大的武力,沒有強大的武力做保障,一切便是虛妄。就好比李澤正在推行的丈量田畝,清點戶藉,如果不是用雪亮的刀子在后面壓陣,只怕李澤早就尸骨無存了。
章回很清楚地方豪強那龐大的力量與盤根錯節的關系。
李澤的身份為他提供了有能力做這些的本錢。當今天下,節度割劇,但幾乎所有人,都在忙著壓榨民力,擴充軍備,像李澤這樣,將重點放在民生之上,把文治擺在武功之前的節度使,卻是鳳毛鱗角。
能不能成功,章回不知道,但李澤的出現,卻讓章回一顆幾乎已經枯寂的心再一次泛起了波瀾。
這才是李澤到了他這里,便立即能登堂入室的原因所在。而一些試探,一番交談之后,也終于促使章回下定決心,要去成德走一遭。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既然有希望,自然便要去努力地搏上一把。
兩人相談甚歡。
晚飯,自然仍然是李澤親自下廚。因為有了充足的時間,李澤干脆就打發了陳長平李泌等人上山打野味,下河捕魚蝦,便是鮮菌新筍,自然也是少不得的。
終于被允許進了門的公孫長明,便只能委屈地呆在院子一角,手執菜刀,剖魚鱗,挖魚腮,給雞拔毛,給竹筍剝皮,還別不開心,要不然分分種章回便將他重新驅逐出去。連侍衛們都登堂入室了,公孫長明自然也是丟不起這個臉再一次被驅逐出去的。
整整一個下午的忙活,一桌大宴便出現在了章回家的八仙桌上,整整十六道大菜將桌子堆得滿滿當當。
托章回的福,李泌陳長平等一眾侍衛也終于嘗到了他們節度使親手做下的大餐。
入夜過后,李澤與章回抵足而眠,心下愁苦的公孫長明喝得熏然大醉被陳長平給架回到了院外的帳蓬當中。
吃飯雖然進了門,但睡覺那是沒他的床的。
公孫長明委屈之極,這人還是自己推薦給李澤的呢。當真是自做孽啊,不過這自釀的苦酒,再苦也得把他喝下去啊。
席間章回對公孫長明冷嘲熱諷,公孫長明也只當不知。這當然不是公孫長明不如對方,只不過是想著此人還剛入李澤觳中,他有些擔心要是反辱相譏公然爭吵起來讓李澤難做,等到以后章回在成德扎下根來再也離不開的時候,自己再將今日的場子找回來。
章回說得不錯,論堂皇陽謀自己的確不如他,但陰謀詭計,他可就差得太遠了。與其相斗,遠的自己看不到,但眼前虧,自己卻是結結實實能讓這老小子吃上幾回的。
一宿縱論古今,一宿未曾合眼,但李澤第二天卻仍然榮光煥發地踏上了歸程。此行之順利,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本來做好了打一打持久戰的準備,最后想不到卻是一場閃電戰。
他覬覦章回,可不僅僅是因為章回本人,還因為此人巨大的聲望,因為此人遍布天下的弟子,只要章回去了成德,哪怕到時候只有十之一二愿意追隨他們的恩師重新出仕,對于成德來說,那也是巨大的收獲了。
等到這些人齊聚成德之后,不僅可以緩解現在自己麾下文官的奇缺,更重要的是可以從此源源不絕地培養出新的人才出來。
章回可不是后世那種酸腐,其人治學,首重的仍然是實用,謀求的經國治政,強調的是君子六藝,缺一不可。像章回本人,當真穿上盔甲,提起橫刀,那也是可以斬將奪旗的,縱然比不得石壯屠春這樣的猛將,但也絕對不遜色于一般將領了。
欣欣然地回到洛陽歸仁園,屠虎卻已是等候多時了。
“你來的正好。”屁股還沒有坐熱,李澤便興奮地對屠虎道:“章回先生答應去我武邑,有此人在,便如種下一棵梧桐樹,必然會引得眾多鳳凰來棲,更重要的是,可以為我們培養無數俊才。”
“公子是想讓我安排章先生北去武邑的路程嗎?”屠虎問道。
李漢點了點頭:“正是。我現在正處在風口浪尖之上,不知多少人的目光盯著我,而章回先生也是名動天下的人物,他蝸居小鄉村,那些人是得其所哉,但如果他要去我哪兒,只怕便有許多人會不樂意,說不得會有人生出些歹意來。”
屠虎微微點頭。
“章回先生此行,不能出一點差錯,所以此行的安排,你一定要親自經手,所有的環節都要考慮周全。所需人手,隨意調用。”李澤道:“而我拜訪章回先生,恐怕也是瞞不過人的,所以這一次的安排,你一定要小心從事。”
“我明白了。公子放心,不知什么時候啟程?”屠虎問道。
“越快越好,章先生哪里隨時都可以走,只等你這邊一切安排就緒就行。”
“是。”屠虎點頭道。
“你今日找我,是生意的事情有了眉目了嗎?”屠虎做事,李澤一向是放心的,老于江湖也熟悉政務的屠虎,對于這件事情的重要性的認知,并不需要李澤做過多的提醒。
“不僅僅是有了眉目,而是幾乎已經辦妥了。”屠虎笑道:“有了東都防御使福王殿下的這塊金字招牌,無往而不利。如今義興堂已經在洛水碼頭邊盤下了三間盤鋪,另外在歸仁坊買下了兩間倉房,現在正在裝點門面,只等門面裝點好了,就可以開業了。”
“這是福王對我們的補償。”李澤微笑著道:“那幾間鋪面在碼頭邊上?”
“是!交通方便,很適合我們做事。”屠虎微笑著道:“有了這幾間鋪面,我們在洛陽便算有了立足之點,接下來易州的硯,趙州的絲絹,深州酥糖,滄州酒等各具地方特色的商品便可以出現在洛陽了,而我們的經營模式和手段,可遠遠不是洛陽本地的這些商戶可以比擬的,很快,我們便能在這里占據一席之地,繼而能成為這里的龍頭之一,掌握上話語權。”
“好好地抱著福王殿下這根大腿才好行事。”李澤提醒道。
“公子,咱們自家的名頭已經夠硬了,當然,福王殿下這面旗子也不能放,到時候,我自然會分給他一些干股,便說是公子的意思。”屠虎笑吟吟地道。義興堂的結營手段,在得到了李澤的言傳身教之后,那些各地的掌柜,當真是視其它競爭者如無物,而強大的背景,厚實的資金支持,又讓他們不懼于其它任何的打壓,在這雙重的加持之下,義興堂所至之處,與他競爭者無不是哀鴻遍野,要么被兼并,要么便是破產倒閉。
此時的洛陽,仍然是大唐的商業中心,能在這里執商業之牛耳,其話語權自然非同小可。而掌握了話語權,也就掌握了定價權,一言能讓人成為巨富,也能一言讓人淪為赤貧。
李澤在洛陽鍥下釘子,其最終的目的,還是要利用這里的運河之利,將他的手伸進江南去,隨著南方的大開發,經濟重心的南移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別人不知道這些,李澤又如何不知道?
湖廣熟,天下足。這可不是說說而已,而這句話出現的時候,天下的人口可比現在多了不知有多少倍?爭奪天下,豈能放棄南方之利?而任何事情,如不能及早布局,將來必然會事倍功半。
現在李澤在政治之上還無法影響到南方,便只能先將經濟這只小手伸進去。現在他掌握的北地諸地,想來也對南方的那些巨商大賈有著莫名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