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琦見到李澤的時候,李澤正在視察著位于刑州城外的傷兵營。
從本意之上,韓琦是真不想見李澤的,但是沒有辦法。皇帝此刻就在柳如煙的軍中,而毫無疑問,現在這支軍隊已經陷入到了宣武大軍的重重圍困之中,在韓琦看來,簡直是險象環生,隨時都有可能傾覆。
在這個時候,即便他對李澤有再糟糕的看法,也只能先放在一邊,齊心合力將皇帝救出來,才能說到其它。
而以他的實力,別說是現在,就是在他的實力最鼎盛的時候,也做不到這一點。他不是高駢,沒有一呼百應的聲望。而眼下,能做到這一點的,便只有李澤了。
所以當李澤一紙書信傳喚,在韓琦的部屬都有些羞惱地認為這種方式是對韓琦的羞辱的時候,他還是義無反顧地到了刑州。
刑州一戰,最后時刻石壯、閔柔率武威軍隊加入,一舉逆轉了戰局,擊潰了田平裴知清薛堅的部隊,不但解了刑州之危,石壯更是率部連下貝州,洺州,現在等于是將刑州、貝州,洺州盡數納入到了武威的地盤。
昭義之變,如果要說到最大的得利者,自然是宣武,但李澤,卻是不費吹灰之力便拿到了三州之地,更是讓人側目。
對于韓琦來說就要更加苦澀了,因為在這個過程之中,他迫不得已抽調了大批部隊到了昭義,卻是將朔州等地一舉讓給了張嘉,以至于現在張嘉勢力大漲,隱隱地對河東形成了壓迫之勢。
而這一切的背后始作俑者,便是李澤了。
站在傷兵營之外,韓琦有些楞神兒。
他是第一次看到有將領把傷兵營直接設置在中軍之中,而且就挨著中軍主帳的。一般來說,為將者都擔心傷兵的哀嚎或者因為無法救治而死亡,從而影響士氣,只會把傷兵營設置在偏避的地方,以將影響降到最低。李澤卻是反其道而行之了。
這也是他見過的最好的傷兵營。
簡易的柵欄將傷兵營與中軍大帳隔開,雪白的帳醫一頂挨著一頂,站在柵欄之外,能看到外面的空地之上拉著一根根的長繩子,繩子上晾曬著長長的白色繃帶。而在場地的另一頭,一些人正在用力地搓洗著血跡斑駁的繃帶,然后將這些洗好的繃帶放在開水鍋里煮上片刻功夫,才會撈出來掛到繩子上。
哪怕站在營外,也能聞到營地里飄出來的淡淡的藥味。
“韓帥,怠慢了怠慢了!”武威節都兵馬都指揮使尤勇從中軍大帳之中急步迎了出來,連連拱手道:“節帥也剛不到不久,原本估摸著您要在餉午時分才能到呢,所以便趁著這個空當去傷兵營里巡視一番,真是沒有想到您這么快就來了。”
韓琦看到尤勇,也是略略有些驚訝,李澤得勢之后,尤勇不是已經退居二線了么?雖然當上了兵馬都指揮使,但并不直接指揮軍隊,都以為他已經失勢了,但現在看到他從李澤的中軍大帳里出來,韓琦方才覺得傳言果然是不可信的。
一邊拱手還禮一邊道:“陛下危在旦夕,韓某心急如焚,得了李帥軍令,便日夜兼程,一刻也不敢耽擱。”
尤勇呵呵一笑,韓琦與李澤同為一方節鎮,不過李澤還掛著千牛衛大將軍的職銜,又有著北地行軍大總管的職務,說起來還真是韓琦的上司。“韓帥忠貞之心,讓人感佩。還請韓帥帳內稍坐,容我奉茶稍解饑渴。來人,去稟報節帥,就說韓帥過來了。”
“不必,我也想去傷兵營里看一看。”韓琦擺擺手道。
尤勇一怔,但旋即便笑道:“好,我為韓帥帶路。”
一排排的軍帳排列整齊,前方是寬約一尺的排水溝,地上到處都能看到刻意拋灑的石灰,在韓琦的映象之中,傷兵營是最臟的一處所在,但在這里,他觸目所及之處,卻都是整潔無比。不時能看到一些身著白色長袍,胸前印著一個大紅十字的人在營中穿梭。他沒有聽到熟悉的哀嚎,哭泣之聲,反而能聽到軍帳之中隱隱傳來的笑聲和愜意的談話聲。
轉過一排帳蓬,便看到了一塊空地,空地之上,有著不少的韓琦不認識的奇奇怪怪的或用木頭,或用鐵打制的奇奇怪怪的用具,而不少的傷兵,正在這些用具上面揮汗如雨。
“這是?”韓琦不解地看向尤勇。
“哦,韓帥,這塊區域都是一些受了輕傷的士兵,大概還有十天到半個月左右,便能痊愈。痊愈之后他們便要返回各自的部隊,但長期休養對他們返回戰場是不利的,所以我們武威便做了這些各種各樣的器具,來讓這些傷兵們煅煉,一是保持氣力,二來嘛,也有利于他們康復。”一邊介紹一邊走到一副器具前的尤勇,示意正在上面的士兵下來,韓琦注意到,這名士兵的腿腳明顯的還不太利索。
尤勇坐了下來,笑道:“這是劃船器,可以用來煅煉腰腹以及雙臂的力量。”
韓琦看著尤勇身體前俯,兩手握住了劃船器上的船槳,然后上身后仰,雙臂用力向后拉動船槳,前方的兩塊石錠便被繩索給直直地拉了起來。尤勇力大,這一扳之下,竟是將兩塊只怕有數百斤的石錠給直接拉到了頂部,引來一邊觀看的士兵的喝彩之聲。
連拉了數下的尤勇笑著起身,將位置讓給了那些一邊的士兵,換了一臺器械,半臥在其上,兩腳踩進一個繩套之中,然后用力蹬動,前面的一個比馬車輪子還要大的輪子便飛速的轉動起來。
連著給韓琦表演了七八種不同的器械,尤勇臉上已是微有汗漬。
“韓帥,我們的士兵從傷兵營中出去,就能恢復到最好的狀態。”尤勇得意地道。
“這些都是李帥弄出來的?”韓琦問道。
“當然,我們可沒有這個腦子。”尤勇笑道:“您看到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都是我們節帥畫了圖紙命人做出來的,對了,還有一臺被李帥叫做聯合器械的東西,全都由鋼鐵打制,那才真是好東西,可惜造價昂貴,這里沒有,我家倒是有一臺,以后韓帥有機會去武邑的話,倒是可以看一看。”
“一定會有機會去的。”韓琦道。“這里是受了輕傷的,那肯定還有受了重傷的不易恢復的羅?”
“當然,一場大仗打下來,死傷者動轍以萬計,怎么可能會少了重傷的呢?”尤勇臉色略為黯然。
“武威軍兵,戰后退出軍伍的比例是多少?”韓琦問道。
“兩三成左右吧!”尤勇想了想道:“就以這一次的戰斗為例吧,石壯兩萬兵馬出擊,打了刑州,貝州,洺州三場戰事,戰事結束之后,受傷的,戰死的,一起差不多有五千余人吧。其中直接戰死傷場的差不多有一千人吧,受傷的有四千多,其中重傷的有七百余人,這些人是鐵定要退出軍隊的。剩下的三千余人,都能重返部隊。”
韓琦一下子站住了,滿臉不信地看著尤勇:“五千人傷亡,最后卻有三千余人能重返部隊?”
尤勇點了點頭:“是啊,當然,仗要打贏了才會是這個結果,如果輸了,那就不好說了。上一次我們在瀛州打史家塢,兩千士卒,一戰而歿,為了這件事,柳成林柳都督可是吃了好大的掛落。”
“怎么會有這么高的比例?”韓琦喃喃地道,仍是不敢置信。
尤勇解釋道:“節帥全面掌權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在軍隊之中建起了一整套的醫療體系,每個什都有一個衛生兵,這個衛生兵不太懂醫術,但卻受過醫官們的最基本的訓練,能在戰場之上進行一些急救的工作。我們的每個士兵,隨身都攜帶著一些急救的藥物,比方說止血的啊什么的。每個哨都有一個醫療隊,這些可都是我們培養出來的醫師,雖然被節帥戲稱為三腳貓,但術業有專攻嘛,別的病不在行,但對于外傷,還是有些心得的。而每個曲,便有一個野戰醫院了。規模不算大,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配備了正兒八經的醫官,而每一營,便有一個您現在看到的這樣的傷兵營,一般來說,醫術高明的醫官都集中在這里,專收收治那些不易治好的士兵。現在您看到的這些傷兵,便是從下面轉運而來的。”
“這得要多少錢?”韓琦咋舌道。
“花錢是多,但值得呢!”尤勇笑道:“每一個傷兵痊愈之后回到部隊,可都是寶貝,受過傷的人,對于戰爭的畏懼已經減少,更重要的是,他們會懂得如何在戰場之中規避一些不必要的傷亡,一個這樣的兵,便可以帶動周圍不少的人,所以算來算去啊,投進去的這些錢,都是有賺頭的。”
韓琦沉默難語,他自己就是身經百戰的將領,當然知道這樣的士兵的寶貴,可問題是,在他的部隊之中,傷兵能歸隊的實在是太少了,像武威這樣,五千余人受傷,有三千多人能歸隊,他簡直不敢想像,在他哪里,以有幾百到一千人歸隊,那就是了不起的成績了。
“前邊就是重傷號了。”尤勇指著前面的軍帳,道:“他們在傷愈之后,將會退出現役。節帥現在應當就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