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威的大營之中,搭起了巨大的靈棚。
前兩日,還只是軍中的將領們前來吊殮,但隨著時日的遷延,本來在圍困潞州的軍隊中的高級將領們也分別從駐地趕來,再往后,便是武威治下的所有刺史等高級官員們也一一前來。這些人抵達壺關,自然是來去匆匆,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便是進了大營,跪拜祭奠了王夫人靈柩之后,隨即便又匆匆踏上了返程之路。
皇帝的駕輦雖然近在咫尺,就在十里外的壺關,但這些軍隊將領,地方刺史,卻是一個也沒有進壺關。
李澤抵達壺關半月有余了,但還沒有踏進壺關一步。
而這里面,有一個人是最為尷尬的。
此人便是河中節度使高雷。
在戰爭的初期,高雷是屬于縮頭烏龜型的,既不支持宣武朱溫的叛亂,卻也沒有向皇帝表示一星半點的支持,哪怕皇帝在逃難的時候,曾一度擦著河中的地盤前進,高雷也沒有派出一兵一卒前來支援,效忠。兵馬沒有,糧草也沒有。
但現在大局已定,武威河東聯軍在昭義獲得大勝,不管是魏博軍,還是昭義軍,抑或是朱友貞的宣武軍,統統被包進了潞州這個大口袋之中,覆亡只在朝夕之間,高雷卻一下子如同從沉睡之中驚醒了過來,親自帶著五千兵馬,一路趕往壺關,表示要向皇帝效忠了。
高雷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啊!因為一旦武威,河東聯手收拾了昭義之后,指不定便將矛頭對準他了,誰讓他這一次表現不佳呢!不管他有多少的說辭,只怕在李澤面前,都沒有絲毫的用處,李澤要是一個講道理的人,能有今天這偌大的地盤嗎?更何況,李澤要收拾他的話,這一次可以找出大把的原因出來。
他從心里有些懼怕李澤。
當然,他發兵的文書,仍然是寫給皇帝的,表示愿為皇帝馬前卒。而且他為了能盡快地趕到潞州,在文書發出的同時,他也率領人馬出發了。
來得遲,總比不來好吧。
至少還可以在圍攻潞州的時候,立些功業,這些臉面之上也就說得過去了。
不過高雷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這一次踏進來的可就是一個火坑了。
收到文書的薛平田令孜等人悶不作聲,等到高雷抵達了壺關之后,才發現這里的氣氛極度微妙,而在得知了所有的真相之后,高雷險些一口老血噴將出來。只恨不得甩自己兩巴常,這才是活生生地把自己弄成了風箱里的老鼠啊。
但既然來了,總不能掉轉頭就走。
去了李澤大營祭奠了王夫人一番之后,回到自己的大營,高雷立即便病倒了,而且病得極為嚴重,不能理事了。他的五千軍隊就地駐扎,與李澤的大營,壺關形成了一個三角形。不管田令孜等人如何盛情邀請高雷進入壺關休養,他都一概裝病不見。
開什么玩笑?這個時候進壺關,就等于高訴李澤,我跟皇帝陛下是一家人,我是要向皇帝陛下效忠的。
哪怕這個時候皇室正處在最艱難的時候,假如自己投過去,一定會得到重用,但高雷權衡利弊之下,還是覺得不要惹李澤為好。
不說別的了,光是李澤此刻在潞州的十幾萬大軍,便讓所有人瑟瑟發抖了。
與高雷不同的是,韓琦來了之后,卻是立即便進入了壺關,不單是他進去了,他還帶來了在樂安的韓銳的數千騎兵,以及由秦詔副將金世勇改編之后的八千昭義兵。
這使得壺關之中的兵馬,已經達到了萬五之數。
兵馬雖然多了起來,但薛平等人卻是一點也沒有感到輕松起來,反而心情更加沉重。因為隨著兵馬的增多,似乎雙方對抗的氣氛也愈發的濃厚起來了。
而對于這一切,李澤似乎壓根兒就不在乎。
隨著李澤的父親,真定郡王李安國以及李澤的側室夏荷亦抵達大營,祭奠的氛圍亦達到了最高潮。
李安國靜靜地站在棺槨之前,手按著棺蓋,眼中露出了濃濃的悲哀之意。
他與王夫人之間的感情,正如李澤早前跟他說過的那樣,是典型的屬于愛而不得,最后因愛生恨,因愛成仇。終于最后演變成了生而不見。再見之時,一人卻已經成為了冰冷的尸體。
李安國曾經多次想過,自己死后,王夫人會不會出現在自己的棺木之前,為自己掬一把淚,因為他的身體垮了之后,自覺活不長久了。而王夫人的身體卻一向康健。
但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王夫人竟然先他而去。
“可以開棺讓我見見她嗎?”李安國看著李澤,低聲問道。雖然他是父親,但在王夫人的問題之上,李安國自覺沒有資格作主。更何況,自己的這個兒子一向強勢。
李澤無聲的點了點頭。
一邊的閔柔和屠立春走了過來,將棺蓋推開了一條縫。
雖然是中刀而亡,但王夫人的臉上卻看不出什么痛苦,經過打理之后,此刻的她,與睡著了也沒有什么兩樣。
李安國淚如雨下。
夏荷忍不住號淘大哭起來。
這兩人一哭,整個靈堂之內,立時便悲聲四起。
李安國從懷里掏出一支手串,探身放到了棺木之內,“這是當年你母親送給我的,二十五年來,我不曾離身,今日便讓它伴隨你母親去吧!”
對于父母的這一生悲劇,李澤了然于胸,對于父親,他著實沒有什么可說的,只是嘆息母親這一輩子的命運多舛,等到自己崛起,還沒有享上幾年福,卻又因為這樣的一場意外,而魂歸極樂。
一念及此,心中更是憤懣之意大作。
“合棺吧!”李安國揮揮手,默默地走到一側,坐了下來。“澤兒,你準備把你母親下葬到哪里?如果你愿意的話,我想把她安葬到鎮州的李氏家墓中去。他們王氏的家墓,早在多年之前便毀于戰火了。”
王氏一族的家墓自然不是毀于戰火,而是在當年李安國獲勝之后,被蘇氏一族給夷平了,這也是王夫人這一輩子如此痛恨李安國的原因之一了。
“父親,您認為母親被葬進李氏家墓之中能得到安息嗎?”李澤冷冷地道。
李安國嘆了一口氣,沒有回答,心中似乎也早就知道會是這樣一個結果。
“那里準備將你母親安葬經哪里?”
“壺關就是一個不錯的地方,我已經請人去看了。母親一生篤信佛教,壺關的萬佛寺便是一處絕佳的場所,葬在這里,即便母親在地下,亦能日日夜夜聽到誦經鐘鼓木魚之聲,也就不會太過于寂寞。”李澤道。
“這樣也好!”李安國喃喃地道。
父子兩人相對無言,整個靈棚之內,便只余下數十個和尚的唱經超度之聲以及女子們低低的啜泣之聲。
李泌走了進來,看了一眼李安國,低聲對李澤道:“節帥,薛平,田令孜,韓琦他們過來了。”
“他們不是已經來過了嗎?”
“這一次來的還有皇太子李恪。”李泌道。
李澤冷笑著站了起來:“來得倒是好巧。”
李安國亦是站了起來,道:“你去迎接他們吧,我累了,去后面歇息片刻。”
李澤點了點頭,示意閔柔帶著李安國去后方安置,而他自己,卻是大步迎了出去。
皇太子李恪今年不過年方八歲,不像李澤八歲的時候已經悄沒聲的做出了偌大的事情,此時的李恪,還只不過是一個剛剛發蒙不久,任事不懂的小小少年而已。此刻被一眾臣子簇擁著走進靈堂,臉上滿是驚懼之色。
他并不知道此行的意義所在。
“見過太子殿下!”以李澤為首,武威一系的人馬,俱都躬身為禮。
“大將軍免禮。”李恪連連擺手道。
“多謝太子殿下。”
“父皇身體有恙,母后要照料父皇,所以,所以本王今日代替父皇母后來祭奠老夫人。不不不,是一品誥命護國夫人。”李恪道。
李恪身后的侍中田令孜踏前一步,將一根卷軸雙手奉給了李澤:“這是陛下親筆所書的詔令,晉封王氏為護國夫人。”
“謝陛下隆恩。”李澤面無表情地接了過來,隨手遞給了身后的李泌。
看到李澤接過誥命,薛平與田令孜都是松了一口氣。
李恪親自祭奠完成之后,屬于他的使命也就完成了。薛平走到李澤面前,低聲道:“大將軍,今日我們想與大將軍好好地談一談。正好真定郡王也在這里。”
“今日我什么也不想談。”李澤斷然拒絕,“而且我父親身體一向不好,長途跋涉至此,又悲傷過度,此刻,也已經歇下了。”
看著李澤似乎有轉身拂袖而去的意思,薛平大急,今日還能入營,到了明天,自己還能不能見到李恪都得兩說。
一把拉住李澤的衣袖,他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大將軍,我們可以等。我們在這里替老夫人守靈。”
“不敢勞動大駕。”李澤搖頭道:“而且皇太子在這里,君替臣守靈,于禮不合。薛侍郎,請回吧。”
李恪身后的韓琦踏前一步,沉聲道:“大將軍,這就是你的不是了。老夫人之死,我們都感到悲傷,惋惜,但為君盡忠,是每個臣子的本份,大將軍何故耿耿與懷?老夫人之死縱然可惜,卻也為你李氏換來無上榮光。”
李澤抬頭看向韓琦,眼睛卻是瞇了起來。
薛平一驚,橫身擋在了李澤與韓琦之前,他可比韓琦了解李澤多了,知道此刻的李澤,只怕已經怒火攻心了。
“送客!”李澤瞪著眼前的薛平半晌,終是沒有做出其它的任何事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