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堆堆的篝火旁邊,士兵們裹著毯子就地躺倒,跑了半夜,別說是人,就是牲口,此時也已經挺不住了。先前擔心敵人回過神來追擊,但此時距離苦人已經足足有四五十里地了,黑咕隆冬的夜色之下,料想敵人既沒有那個膽子,也沒有這個能力追上來了,再放出去一些斥候之后,所有人一下子都垮掉了。
人提著一口氣兒的時候能做出許多讓人匪夷所思事情出來,但只要這股勁兒一塌,整個人立馬就垮了下來。
這個時候要是有一隊騎兵追了上來,估計不用多少人,就可以將這支逃出生天的軍隊干掉,此時,即便是打雷,也很難將疲勞之極的士兵從沉睡之中驚醒了。
士兵們睡得鼾聲震天,但將領們卻還有更多的心要操,屁股坐在這個位置之上,擔負的責任也就更多更大。即便同樣是累得要死,但卻還要死撐著一邊充當巡夜的值守,一邊還要考慮著接下來怎么辦。
有一個人倒是精神奕奕。
這個人就是黃胡子。
在大家圍坐在火堆旁邊烤著饃饃就著清水填肚子的時候,他就一直幽幽地瞅著彭雙木,哪怕是一邊撕著饃饃往嘴里喂的時候,眼光也沒有離開過彭雙木。
此刻的黃胡子,一肚子的幽怨啊。
先前的事情倒也不說了,但突圍的最后一仗,真是把他給嚇著了。
不是被吐蕃兵給嚇著了,而是被他那一刻的友軍,唐軍給嚇著了。
這是一支什么樣的軍隊哦!
這是一個什么樣的陣式啊!
黃胡子活了大半輩子,搶了小半輩子,自詡也是一個不怕死的,見過世面的,但那一刻,他是真有些魂不附體了。
事實上最后那一戰,他還真沒有出多少力,只是昏昏噩噩地跟著大部隊一齊向前沖。他那時的模樣,比起失魂落魄的土蕃兵好不了多少。
直到安營扎寨安頓了下來,他才終于回過了魂兒。
彭雙木被他瞅得滿心滿臉的不自在,他自然知道黃胡子為什么這么看著他。可是他也冤著呢,誰他娘的知道這支商隊如此的強橫,隊伍里還藏著如此厲害的兵器。黃胡子吃了大虧,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現在他也成了一個沒家的棄兒了。木魚城這個時候,大概在吐蕃人的淫威之下痛苦的嗥叫吧。他們在苦人堡吃了大虧,追不上自己這一撥人,肯定會把怒氣發泄在木魚城中。一想到還在木魚城中的家小,他的心就一陣陣的絞痛。
這他娘的是什么事啊!
看著黃胡子仍然瞪著眼睛看著他,他終于忍不住了,把手里的饃饃重重地往地上一扔,怒道:“黃胡子,你瞅我干啥?”
黃胡子脖子一梗:“便瞅你又怎么樣?”
以往他們便是合作伙伴,他不怕彭雙木,眼下看起來作主的也不會是這個彭雙木,他自然也不怕。再說了,他自忖這些人也不會把自己怎么樣,他們在這地界人生地不熟的,自己可是本土漢,這個唐軍的頭頭鬼精鬼精的,不會想不到這一點。
看到黃胡子回嘴,彭雙木勃然大怒:“你再瞅一眼試試!”
“試試便試試!”黃胡子干脆將大腦袋湊到了彭雙木跟前,眼睛瞪得溜圓地看著他。
氣急的彭雙木舉拳便欲揍人,拳頭舉到了高處,卻又無力地垂了下來:“黃胡子,你他娘的別以為老子是坑你,誰他娘知道是這個光景,你的部下沒了,老子在木魚城中還有一千多部屬,還有滿門老小,他們現在,只怕也都沒有了。你他娘的就一個光棍漢,老子卻不是!”
說完了這些話,彭雙木低下了頭,從沙地之上撿起了他扔掉的那個饃饃,卻是不管上面沾滿了沙土,塞進嘴里大嚼起來。一邊嚼著,眼淚卻是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見到這個大男人在自己面前涕淚橫流,黃胡子卻也是蔫了,狠狠地一拳砸在地面之上。
這兩個男人一副凄惶的模樣,看得袁昌也有些不忍了。哪怕這兩個家伙在一天以前,還在打著殺人越貨的爛主意。但經過整整一天的并肩殺敵,此刻,看著卻也順眼多了。
男人嘛!有時候的情誼,來得就是這么簡單而直接。
一起喝過酒。
一起同過窗。
一起扛過槍。
一起嫖過娼。
“彭將軍,接下來你準備怎么辦?”袁昌輕咳了一聲,問道。
彭雙木將嘴里的饃饃咽了下去,問道:“現在看起來,李相當初對我們的警告是真的了,袁大使,你說,天德擋得住吐蕃嗎?”
袁昌搖了搖頭:“如果最初彭芳聽了我們的話,將重兵屯于邊境,以木魚城為核心構建一個防御體系,吐蕃大舉來襲,還是能抵擋的,到了那個時候,我們肯定也是會出兵前來支援你們的,御敵于國門之外,甚至于擊敗他們都不是什么難事。但現在,沒戲了。”
彭雙木無奈地低下了頭。
“眼下你們天德軍主力倒是在與我們對峙,其實我最擔心的倒是彭芳又不顧一切的調兵回頭,那可就真的完了。吐蕃兵席卷天德是必然的事情,他如果此時與我們合兵一處,保存實力,以圖反擊那是最好,如果他仍然顧慮重重,不愿與我們聯手而是妄想獨自擊退吐蕃,只怕敗亡無日。而且,也會給我們增添許多的麻煩。”
彭雙木苦笑:“只怕前一種可能性居多。”
“那就完蛋了。”袁昌一攤手:“彭將軍,你有什么打算?”
“我跟你們去西域!”彭雙木沉思了片刻,“我沒路可走了,家人沒了,回去的路也被截斷了,正如你們早前所說,去西域,或者還有一條生路。李相,不會不管你們了吧?”
袁昌大笑了起來:“怎么可能?吐蕃猖狂只不過一時而已,等到我們準備妥當了,就送他們上西天,這幾仗打下來,你也看到我們的軍隊的厲害了吧?”
彭雙木點了點頭。“這猛火雷的確厲害。”
“你只不過窺見了一點皮毛而已。”袁昌冷笑道。
“我跟你們干了。”彭雙木道:“我希望有朝一日,我還能殺回來,將德里赤南,色諾布德的腦袋砍下來當夜壺。”
“我們當然是歡迎的。”袁昌笑道:“不過彭將軍,有一點可得與你說清楚,現在咱們這里的部隊,你的人居多,但頭頭可是我。這一點如果你不承認的話,那咱們就沒得什么好說的,只能分道揚鑣,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了。”
“當然聽你的。”彭雙木點頭道:“袁氏家族在鎮州赫赫有名,袁周袁刺史我是久聞大名的,我還要仰仗以后李相的軍隊替我報仇呢,所以你盡可放心。”
“哪好,以后你便與厲海,唐吉二人并列,你的部隊我們也要重新整編,你應當知道我們的軍隊有一套不由的操典吧?”
“聽說過。”
“所以你的士兵要重新整編,這一路走過去,邊練邊打,如何?”
“我沒意見!”彭雙木點頭道。
袁昌開心地舉起了頭盔,那里頭裝著清水,“歡迎加入我們的隊伍,我代表李相歡迎你。”
說句實話,彭雙木帶來的一千騎兵兩千步卒,現在還剩下兩千余人,是袁昌他們本部的兩倍有余了。有了這股生力軍的加入,接下來的路,不免要輕松許多。
一邊的厲海與唐吉也提起了頭盔,四個頭盔當的一聲,重重地撞在了一起。
一邊的黃胡子有些傻眼兒了,楞怔了半晌,才訥訥地道:“我,我能加入嗎?我只有七八十個兄弟了。”
袁昌回過頭來:“你不干搶劫的活兒了?”
“干不了啦!”黃胡子搖頭道:“以前這方圓數百里內,我最強大,但也因此結了更多的仇家,現在我落難了,他們肯定要落井下石,你們,別丟下我,唐吉,唐校尉,看在我救過你的份兒上,別甩了我。”
唐吉嘿嘿一笑:“你不是說咱們扯平了嗎?”
黃胡子眉眼都皺到了一齊:“你們要是甩了我,我們可就真沒有活路了,這一次我又與吐蕃人朝了面,回頭,他們也會報復我的。我地頭兒熟啊,我可以給你們帶路,你們要往西域方向走,那地界我也有熟人啊!我是吐谷渾人,咱們吐谷渾跟吐蕃人也是世仇,西域那邊,吐谷渾人很多的。再說了,咱們現在不是沒有糧草補給了嗎?我知道好幾個賊窩子,咱們可以去打劫他們啊!不然,咱們怎么走啊!”
袁昌幾人對視一眼,都是點了點頭,四個頭盔一齊伸到了黃胡子面前:“黃胡子,歡迎加入!”
黃胡子大喜,趕緊提起自己的頭盔,砰地撞了一下,便將頭盔湊到嘴邊,豪飲了幾大口,總算是放下心來了。
天明時分,斥候紛紛歸來。
色諾布德遭到了重大打擊之后,果然沒有追來。這讓這支部隊終于是放下心來,整頓了一番之后,便繼續踏上了往西的路程。
三天之后,彭雙木派出去的斥候也追上了大隊,不出他所料,整個木魚城,幾乎全都被屠了。彭雙木大哭了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