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威書院和武邑城一樣,這幾年,都在不停地擴建,幸好當年在修建武威書院的時候,李澤便給他們預留了很大的一塊地盤,可即便如此,現在,這些地方也已經被填得滿滿當當了。以前章回還可以在學院之內開墾幾片荒地作為學子們的農業實踐之所,現在當然也已經沒有了。
武威書院已經變成了一個綜合性的為朝廷培養各類官員的學院,除了六藝之外,更多的務實的學科也加入了進來,書院內的博士不僅有學富五車的大儒,也有大字識不得多少的大匠,老農,這些人,都被授予了官職,配備了專門的助手,將他們的經驗編纂成書,然后教授學子,刊印天下。
這些年來,武威書院基本上已經成了天下所有讀書人所向往的殿堂,因為只要你進入到了武威書院,基本上,一個光明的未來就在向你招手了。即便是在偽梁統治區域內,在南方那些仍然游離于朝廷管轄之外的節鎮所在地的但凡認為自己還有些本領的人,因為在本地覺得志氣無法伸展,便悄咪咪地通過各種手段跑到北方,跑到武威書院想來求學。
當然,來不是一件太簡單的事情,但想要進入武威書院,可就難了。沒有任何捷徑可走,唯有考試。
李澤治下,已經形成了以武威書院為金子塔尖,然后州學,府學,縣學,鄉學成體系的教育培訓體系,雖然像州學府學并不限制這些人的報考,但他們想要與成系統學習的那些本地學子們競爭,成功的也只是極少數。
更多的,不得不申請進入州學,府學補課。有錢的倒不在乎,那些窮困的,就不得不一邊找一份工作糊口一邊就學,其中辛苦自然就不為外人道了。
當然,能夠競爭成功進入武威書院的這些外地學子,倒是受到了學院的高度重視,一來,這些人能干翻本地學子成功考進武威書院,本身就說明了他們的素質極高,二來,也與朝廷想要在未來經營南方有著很大的關系。這些來自那個方向上的精英人才,也正是朝廷所需要的。
武威書院,正像一塊海綿一般,在不停地吸納著天下英才。
而章回,便是武威書院的最高長官。
當韓琦與薛平兩人聯袂抵達武威書院內獨屬于章回的那個小院子的時候,名滿天下的禮部尚書章回正赤著胳膊,在一個石碾子上用力地摔打著他剛剛收獲的粟米。伴隨著他強有力的胳膊一次次的掄起,金黃色的粟米便掉落在鋪在地面上的一張氈子之上。而與章回的汗流滿面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的夫人懷里抱著一只貍花貓,修閑地坐在廊下,而他的兒媳婦則一只手捧著書卷,獨坐于窗前,另一只手則拿著一只透明的琉璃盞,一邊品茶一邊看書。兒子章循主職與秘書監,那地方,真的稱得上日理萬機,一月,僅得兩天的休沐機會。
所以這些活計,便只有章回自己干了。
要是外人看到了這一幕,自然是驚奇萬分,不過韓琦與薛平對章回是極其熟悉,早就見怪不怪。抵達小院之后,韓琦也不廢話,袖子一卷,便去幫著章回摔打粟米,兩人一起一落,配合得倒是相得益彰,薛平從小也是一個不干農活的,便只能湊到章夫人面前與她說話。
章循媳婦這個時候倒是出來了,為薛平等人搬來了兩把椅子一個小幾,再泡上了一壺香茶,然后便又進去獨坐窗前看書去了。
章回雖是大儒,卻孔武有力如同莽漢,韓琦出身寒微,這些農活是自小就干的,雖然現在不統兵打仗了,但一身功夫倒也沒有拉下,兩人一齊動手,倒也沒費多大功夫,便將不多的粟米,全都收拾完畢。
章夫人終于是站了起來,去屋內端了一盆水拿了兩個毛巾出來,給了章回與韓琦一人一個。等到兩人草草收拾了一下,便端著盆子拎著臟了巴嘰的毛巾去了屋內,那只貍花貓也喵喵地叫著跟了進去。
等到三人坐定了,坐在窗前的章回媳婦也不見了蹤影。
顯然,是要給這三位當朝大員單獨談事的機會。
“李相,這個時候怎么去平盧了?”不好意思開口直接問,薛平拐了一個彎兒。
章回一口將杯中茶飲盡,看著薛平似笑非笑地道:“平盧剛剛收復,百廢待興,朱友貞將青州等地禍禍得不輕,大量人丁流失,數萬戰俘需要安置,秋收要抓時間,冬小麥需要搶種,道路要修整,水利也要趁著這個冬天修建,你們也應當知道,候希逸這幾年就沒干正事,剛剛派過去的官員焦頭亂額,叫苦不迭,一個個忙得腳不沾地,李相主持朝政,怎么能不去視察?一來是穩定當地人心,有李相親臨,說上幾句話,比那些地方官員說一萬句都要強。薛尚書,作為工部尚書,你現在還待在武邑,沒有去平盧,我倒是有些奇怪啊!”
薛平臉一紅,有些尷尬地端起了茶杯,借著喝水掩飾著自己。
韓琦干咳了一聲,道:“章公,我是武人,說話不喜轉彎子,就直話直說了,薛尚書之所以一直呆在武邑,不就是為了向真之事嗎?如果向真之事早些解決,薛尚書早就去平盧主持那里的相關事宜了。”
章回將茶杯放了下來,看著韓琦,臉色卻是嚴肅了起來:“各部各司其職,什么時候外藩來晉見的時候,需要工部尚書出面接待呢?即便是您韓尚書,我認為現在的工作重點,不應當是撫恤在平盧戰死的士卒,重新整編調配部隊,安置戰俘這些事情嗎?”
韓薛二人都是一滯,章回說得都是正理,讓二人無話可說。可是讓二人放下眼前這一攤子離開武邑,又怎么可能呢?
二人默然不語,章回則是別有意味地笑著。
“這就是李相最不高興的地方了!”章回替二人將杯子滿上,“二位在能力之上是無可挑剔的,人品之上,也沒有什么可以指責的地方。但做事的方式,卻未免讓人垢病。”
薛平沉吟了一會兒,道:“章公,先不提其它,就事論事,嶺南向訓愿意為朝廷效力,這對于朝廷來說,總是一件大好事吧?”
章回點了點頭:“當然算是。如此一來,在東南方向,我們也有了立足點,南北夾擊朱溫,會極大地縮短我們覆滅偽梁的時間,讓天下百姓少遭禍殃。”
“既然如此,為何李相遲遲不肯見向真呢?”薛平道。
“這樣的大事,難道不應該是由有司提出來,然后交由朝議,最后形成決議再付諸行動嗎?”章回冷冷地看著兩人,道。“結果現在,是向真到了武邑,李相才知曉,朝廷才知道,而東南方向,卻是已經人盡皆知了,這該是正常的嗎?”
二人再次啞口無言。
“你們越過了自己的職權,做了不屬于你們該做的事情。”章回冷冷地道:“逾矩了二位。大到朝廷,小到一個小小的有司部門,如果做事沒有規矩,沒有程序,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想插手哪里就插手哪里,那成嗎?韓尚書,你想一想,如果我跑到你兵部里去撒野,去替你安排事務,你會不會讓那些大頭兵,一頓排頭棍子將我趕出來?”
韓琦苦笑。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章回道:“更何況,李相是宰相,是攝政王。你們這么做,置李相于何地?置朝廷于何地?還是你們對李相有什么看法?”
看法當然是有的,但卻是說不出口的。章回正大光明的指責,二人縱然一肚子的理由,但卻沒有一件是能拿到臺面上來說的。
“李相天縱之姿,但畢竟只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難道他沒有脾氣嗎?”章回看著兩人道:“真惹惱了李相,脖子一梗不認帳,就是不承認這門親事,你們何以自處?我想李相只要發了這個話,朝廷上下,反對的人也就是你們幾個吧?到時候你們如何跟向訓交待?那可真是結親不成,變成結仇了。”
“章公,你剛剛還說,這是對朝廷有利,對大唐有利的。”薛平急道。
“我是說過。”章回嘿嘿一笑:“但我說的話,有李相的話管用嗎?或者在李相看來,就不要向訓這個外援,一統天下,也不過就多花上幾年時間而已,他還年輕,等得起。現在我們的狀況,你二人也清楚,就算用上十年奠基,試問天下,誰是對手?更何況,李相對于那些節鎮,豪門世家,一向是好感欠奉,向訓等東南節度,不見得就不是李相想要清除的目標?”
韓琦與薛平二人額頭之上冒出密密的汗珠。
“此事,如何挽回?”韓琦直接問道。
“李相如今不召見向真,顯然還沒有最后拿定主意,解鈴還需系鈴人,這件事,我幫不了你們,只有你們自己去向李相說清楚了。”章回道。
韓薛二人對視了一眼。
“需要有人為此付出代價!”章回端起了茶杯,“這是我對李相此次態度的一個揣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