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屋里烏七麻黑的,唯有門前屋檐之下的兩盞燈籠亮著,隔著窗欞將光線投射了進來。風一吹,燈籠晃動,屋里的光線也就跟著亂晃了起來。
覃新明,這個揚州人眼里一向軟面團似的笑面掌柜,此刻卻是著了甲,一柄橫刀擱在腿上,與梅玖一樣盤著腿坐在地上的蒲團之上,在他們身前,一排甲士手握著盾牌,靜靜地盤膝坐在地上。
在梅玖與覃新明的身后,靠著墻坐著梅玖的一大家子,此刻一個個正瑟瑟發抖,覃新明甚至聽到了女子們牙齒交擊的格格之聲。
“覃將軍,既然早就知道了這些賊人要來,何不先行動手,一一抓捕,非要做這些什么引君入翁之舉呢!”梅玖有些不滿地道。
覃新明一笑,滿嘴白牙在黑暗之中格外顯眼。
“知州啊,這揚州里,也不知藏了多少奸細,再者揚州又是商賈云集之地,每日也不知有多少人進來,這一次既然雙方撕破了臉皮,龔云達必然是要傾盡全力一擊得手的,否則事情拖延下來,對他可是不利的。”
“那又如何?”
“如果我們動手去抓,當然能抓到大部分,但必然還有少部分會得到消息躲起來,更讓人不放心的是,還有那些沒有暴露的家伙就會藏得越發深起來。知州您想想,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覃新明道。“讓他們以為我們不防,便會集合所有的力量務求一擊必中,做掉了知州你,揚州可就群龍無首了。沒有了知州你,我們這些人,可撐不起這個局面的。”
“是這個道理!”梅玖倒是被覃新明說得開心起來,在揚州這個局里,自己還真是不可或缺的那個人。
“知州大人盡管放心,所有一切都已經布置好了,就等著賊人來呢!”覃新明道。
“蘇葆那些人呢?”梅玖問道。
“蘇葆本身就是將領,倒是不必我們越俎代庖,其他一些重要人物,有可能遭到對方殂殺的,我們都已經安排了人手,斷不至于出事的。”覃新明笑道。
“那就好。”梅玖點了點頭:“不過今天真會來了嗎?連著等了三天了,我還好,可家人可真是撐不住了。”
“估摸著……噓!”覃新明突然將手指湊到了唇邊,人也是長身而起。
梅玖頓時緊張起來。。
十數柄錨鉤從高高的院墻外拋了過來,鉤在了墻頭,片刻之后,十余個腦袋從院墻之上探了出來,貍貓一般地從墻上一躍而下,一人徑自去到側門處,輕輕地拉開了側門。
另一處,地上的一塊草坪突然動了一動,居然向著一邊移了開去,一個人如同一個老鼠一般爬了出來,左右張望了片刻,回頭作了一個動作,便又人源源不斷地從內里爬了出來。
后院的池塘里,沽沽地冒出了氣泡,幾個腦袋嘴里含著葦桿,從水里面冒了出來,然后向著岸邊游了過來。從水里面,居然陸續出來了幾十個人。
后院一處偏房里,不時有人在黑暗之中走了進來,向任曉年低聲說著些什么,任曉年有些吃驚地張大了嘴巴,真是想不到這個知州府里,居然處處都是漏洞,跟個篩子一樣。
不過想想這揚州在幾年以前一直是把持在龔氏一族手中,梅玖上任也不過三年前的事情,這座府第的一些鬼魅勾當,只怕他壓根兒就搞不清楚。
“把這里的情況告訴外頭的兄弟們,讓他們迅速摸清楚,這些暗道的終點處,我們這里開始動手了,外頭的也要拾掇干凈,可別讓人跑了!”任曉年吩咐道。
數路人馬,從不同的地方潛了進來,但目標卻非常明確,大部分向著主屋而來,分出去的一些卻是去了偏房,看這樣子,倒是準備把梅玖滿門老小一個不留地全都干掉的意思。
覃新明作了一個手勢,屋里的盾牌手們齊唰唰地站了起來,舉起了手中的盾牌,一個呼吸之間,外面突然弓弩之聲大作,數十支弩箭破窗而入。
“好歹毒!”覃新明笑了起來。
伴隨著弩箭射入,數十名黑衣人碎窗踹門,沖了進來,覃新明拔刀長身而起,大笑道:“該我們了!”
盾牌手們舉起了自己空著的一只手,那手里,卻也是握著一支弩機。
刺客們自外而來,看不清屋內,但屋內卻是一直盯著屋外看著呢,雖然燈光昏暗,但這么大的一個個人還是看得很清楚的。
弩機啉啉之聲響起,剛剛沖進來的刺客,便如同割韭菜一般的倒了下去。
與此同時,屋外亦是吶喊之聲四起,一支支火箭從屋脊之上射了下來,后院之中,騰騰地燃起了數個大火堆,卻是將院子里照得通明。
全身甲胄的士卒們從四面八方圍了上來,將沖進來的刺客團團圍住。
任曉年臉沉似水,嗆然一聲抽出橫刀,冷厲地道:“一個不留,全都宰了!”
刺殺來得突然,卻也結束得極快。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侵入后院的近百名刺客,一個不拉的全都躺在地上,鮮血沽沽地庭院之間流動,慢慢地匯集成了一條小溪,沽沽地流入到了庭院之中的池塘之中,清澈的池水,漸漸地變成了紅色。
梅玖在覃新明的陪伴之下走出了主屋,看著庭院里橫七豎八的尸體,不由得一陣反胃。
“清干凈了?”覃新明看著提著血淋淋的橫刀走過來的任曉年。
“一個不拉!”任曉年笑道。
“還要辛苦任將軍,今夜只怕你是不能入眠了!”覃新明笑道:“這里的收尾工作,便交給梅知州了。”
“你們要去哪里?”梅玖問道。
“知州,這揚州城里,也要清掃清掃了,不干凈的東西,自然要早些打掃出去,才能讓這揚州城山清河晏,萬眾一心啊!”覃新明長笑著向梅玖一拱手,與任曉年兩人大步走出了知州府。
事實上,當刺殺開始的時候,整個揚州城便已經不平靜了,不少的豪門大宅里,一隊隊的丁勇涌了出來,向著各自的目標飛撲而去。但迎接他們的卻是一隊隊全副武裝的軍隊,雙方在大街之上,在巷道之中,大打出手。
任曉年從知州府中走出的時候,從腰間摘下了一個號角,仰天吹響。
伴隨著他的號聲,一聲聲的號角聲從揚州城的四面八方響起,以他為中心,向著四面八方漫延開去。
兩個翻身上馬,向前疾馳,在他們的身后,數百騎兵緊跟著奔去。
天色大亮,揚州城再一次恢復了平靜。
當心驚膽戰的普通老百姓們戰戰兢兢推開家門走出來的時候,他們看到的,只是一隊隊的士兵正在街道之上收拾著橫七豎八的尸體。
士兵們抬起地上的尸體,扔進跟著他們一路前進的平板馬車里,堆得滿滿的之后,便向著城外走去。
收走了尸體,便有人提著一袋袋的黃土走了過來,將黃土鋪在血漬之上,然后掃干凈黃土,在他們身后,另外一些人則挑著一擔擔的清水,潑在街道之上,隨著水的流動,街道之上再一次恢復了昔日的齊整與干凈。
這一夜,揚州城里展開了大清洗,所有忠于節帥龔云達的人,被殺得干干凈凈。
城頭之上,屬于淮南節鎮的旗幟已經統統不見了蹤影,只余下一面面唐字旗,在城墻之上,迎風飄揚。
白馬湖畔,葛彩看著前面的那個由馬車以及士兵尸體壘起來的小小陣地,大步向前。昨日交鋒,一場激戰之后,龔昊率領的淮南軍大敗,逃到這里之后,被對手追上,只能設了這個小小的陣地固守。
現在,他們亦迎來了最后的時刻。
張廣利,這位還沒有上任的新揚州知州運氣不好,昨晚上逃亡的時候挨了一箭,被龔昊拖著逃到此處,此時躺在陣地中央,已是出氣多,進氣少了。
葛彩沖了上去,劉元沖了上去,秦疤子沖了上去。
當葛彩一刀捅進龔昊的胸膛,然后一腳將他遠遠的踹開的時候,陣地中央的張廣利,重重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氣,腦袋一歪,隨著龔昊一起去閻羅王那里報到了。
“傳信給揚州城,淮南軍一千,全滅!”葛彩拖著刀,一邊往回走,一邊大聲道。
“葛校尉,這些繳獲怎么處理?”秦疤子追了上來,問道。
“武器甲胄,收繳充公。”葛彩頭也沒回:“其它財物,嗯,這是第一戰,便全都賞賜給士兵們吧。你去分一分,按照功勞的大小,分成三個等次發放獎賞。”
“是要激勵一下,這一戰,只不過是開胃小菜,接下來,想來惱羞成怒的龔云達將要大舉對揚州用兵了,到時候,可不就是這千把人了,只怕我們將迎上以萬為單位的大軍,而且還是水陸兩路。”劉元道。
“兵來將擋,水來土淹!”葛彩冷笑道:“等他來的時候,我們可也不是這一千來人了。到時候,至少三千精銳在這里等著他們。正好讓他們看看,真正的軍隊,該是什么樣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