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溫費力地挪動了一下身子,讓自己在胡床之上坐了起來,看著敬翔,道:“理由!”
敬翔拱了拱手,道:“陛下,年前我曾給您上過一道折子,說道了今年有可能有大旱問題。”
朱溫點了點頭:“我記得這事兒,你那個折子不是批復了嗎?全部按照你的要求來的。有什么問題嗎?”
敬翔苦笑了一聲:“陛下,昨日我去了長安縣轉了一趟,實際情況,觸目驚心。”
當下,敬翔便將長安縣的水利設施情況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只是沒有提長安縣令的名字。“陛下,長安縣近在我們眼前,便是如此,其它地方,只怕更加不堪,我已經讓樊勝去查了,現在萬年縣的情況也已經反饋回來了,與長安縣一般無二。其它地方的情況,最近幾天,也必然會返回,以我的判斷,只怕都不容樂觀。”
代超臉色微變,強笑道:“敬相,你只怕是危言聳聽了吧?”
“我親眼所見,豈是危言聳聽?代侍中,你如果認為我在撒謊,可以自己去走一遭,看一看!”敬翔怒道。
代超頓時一滯,他雖然不知道具體的情況,但對于敬翔的為人還是很清楚的,既然說了有這么一回事,只怕當真就是有這么一回事。
敬翔看著朱溫,道:“陛下,現在我唯一希望的就是,長安縣和萬年縣只是個例,一旦這種事情是普遍性的,只怕就會出大亂子。一旦大規模減產甚至于絕收,必然會出現難民潮,流民潮。長安,洛陽等地,本來就是糧食凈輸入的地方,本地一旦在糧食產量之上出現這樣的情況,就更加依賴于外面的輸入。”
聽著敬翔的話,朱溫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
“陛下,向南的步伐必須加快。”敬翔道:“現如今,三殿下已經在武寧站穩了腳跟,淮南也已經向三殿下投降,馬上三殿下便會向鄂岳發動進攻,一旦拿下了鄂岳,便可以極大地緩解長安洛陽等地有可能出現的糧荒,我們可以取這些地方的糧食來補長安之不足。而僅僅是淮南,鄂岳明顯是不足的,所以,我建議,大殿下此時不宜回長安,而是要立即率領麾下精兵,向荊南發動猛烈的攻擊,拿下荊南節鎮。”
朱溫微微點頭。
“陛下,一旦大殿下得手,則荊南,鄂岳便可聯成一氣,盡入我大梁版圖之中,今年旱情雖然嚴重,但荊南,鄂岳水系眾多,受旱情影響比我們這邊要小得多,有了這些地方的支持,我們才能有可能渡過這一次的難關。”敬翔接著道。“所以,大殿下此時不宜回長安。”
“北方李澤咄咄逼人,如果我們不作出強有力的應對,只怕他們會得寸進尺。我們最大的敵人,還是李澤啊。”代超在一邊道。
“李澤當然是我們最大的敵人。”敬翔反駁道:“但是我們受到旱情的影響,他們同樣也會受到旱情的影響,這幾年來,李澤一直在打仗,不管是張仲武還是吐火羅,沒有一個是好相與的。李澤其實也已經精疲力竭,此時,他根本就沒有能力向我們發起大規模的進攻,局部的挑釁,并不能改變大局。我們壓根兒就不用理會。倒是向南方進軍,刻不容緩。李澤自己雖然沒有能力向我們馬上發動進攻,但他已經率先出手了,嶺南向訓與福建容宏,正聯軍攻擊江西,如果他們完全拿下江南,就會與我們短兵相接。向訓此人,野心勃勃,不可小覷,如果湖南,江南這些地方盡皆落入他手,到時候我們就真會兩面受敵了。”
“這事兒我知道了。”朱溫點了點頭道:“容我好好想一想再做決定,如何?你們且先去吧,老敬,那個什么長安縣萬年縣的縣令,你派人去宰了。混帳東西,在老子眼皮子底下貪錢,當真是不知死活。”
敬翔看了代超一眼,微微躬身道:“是,陛下,臣告退。”
代超也站了起來拱手道:“陛下,臣還有事與敬相商議。”
“去吧去吧!我把國事托附你們二人,有什么事兩人還得有商有量。”朱溫瞅了兩人一眼,大有深意地道。
“遵命!”兩人對視一眼,齊齊躬身告退。
走出宮城,漫步在皇城大道之上,兩人雖然并肩而行,卻并無多少言語。直到快出皇城城門的時候,敬翔才看了一眼代超道:“代侍中,長安縣的那個縣令,你自己去處理吧。一天后,我會派人過去接管長安縣。”
代超嘿嘿一笑,拱了拱手:“那我就承情了。”
“我不殺他,不是因為我要賣你一個人情,而是如果要殺他,身后便會牽出一大串的人來,拔出蘿卜帶出泥,現在這個時候,還不是大規模清查問題的時候,總得渡過了這一個難關再說。”敬翔冷笑了一聲。
“你在陛下面前夸大其辭,居心叵測啊!”代超搖頭道。
“代侍中,三個月沒下雨了,你認為我在夸大其辭?”敬翔忍住心中怒火,“你少在官署里做一做,多出去走一走,便知道我有沒有胡說八道。長安的糧價,已經翻了兩番了。”
兩人斗雞一般地互瞪了幾眼,都是冷哼一聲,拂袖分道揚鑣而去。
寢宮之內,朱溫皺著眉頭,半晌不語,身前,汪書低眉垂眼,臉上始終掛著淡淡的微笑。
“汪書,你說說這事兒!”朱溫突然道。
汪書抬起頭來,“不知陛下想讓我說什么?”
“說說代超與敬翔兩人。”朱溫道。
汪書笑了笑道:“敬相所說的這些事情,只怕是真的。關中區域,去年撥下去的銀錢興修水利的事情,肯定是沒有落到實處,今年關中會受災,是跑不了的。但敬相不同意大殿下回長安,也是有著自己考量的。”
“什么考量?”
“陛下,敬相是看好三殿下的。”汪書道:“三殿下沉寂幾年,一朝奮起,當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這里頭,要是沒有敬相居中謀劃,只怕是根本做不到的。不管是天平的曹煊,還是宣武的朱熾,沒有敬相居中聯絡,他們會向當時還一無所有的三殿下低頭?”
“小三兒倒的確是讓人刮目相看。”朱溫微笑道:“倒是讓他在南方打開了局面。”
“陛下,三殿下其勢已成,天平,宣武,武寧,淮南,鄂岳連成一片,已經擁有了好大一片基業。”汪書笑道:“到了這個時候,敬相自然不愿意讓大殿下回到長安。長安乃中樞之地。”
朱溫冷哼了一聲:“我還沒死呢!”
“陛下恕罪!”汪書趕緊拱手道:“臣只是就事論事而已,陛下只要一天沒有立太子,那這紛爭,自然是少不了的。”
“你是說,敬翔不愿意讓老大回長安,倒不是因為糧食問題,而是不想讓老大占了先手?”
“自然是的。”汪書道:“能天天出現在陛下面前,能在長安居中運籌,總是比在外面要強上許多,禁衛軍大統領掌管著長安五萬禁軍呢!真要說糧食問題,以三殿下現在掌控的地域,本來就可以向長安洛陽輸入糧食了。”
“但拿下荊南,對我們還是利大于弊的。”朱溫道。
“知然是這個道理。”汪書點頭道:“陛下,但也不得不防著三殿下勢大難制啊。到時候,三殿下在外,敬相在內,內外聯結,只怕就有難言之禍。”
“放肆!”朱溫一拍胡床,嚇得汪書卟嗵一聲跪在地上:“陛下,臣之忠心,天日可鑒啊。”
瞪視了汪書半晌,朱溫臉上的怒氣慢慢消去,擺了擺手,道:“你起來吧。敬翔這個人,我是知道的。如果說我死了之后,他會做什么事我不知道,但我只要活著,他就絕不會背叛我的。不過你所說的也有道理,總得平衡一下才好。老三現在的勢力一躍而成了三兄弟中最強的那一個,接下來還會掌控著外部糧食輸入長安洛陽的重要通道,等于是掐住了長安洛陽的咽喉。”
“陛下的意思是?”汪書戰戰兢兢地問道。
“調老大回京的計劃不變。但把代超調去山南東道任大將軍,負責指揮在山南東道的大軍進攻荊南,山南東道的軍隊,除了老大的嫡系之外,便是袞海的軍隊,代超去替換老大,在軍事之上不會出現什么問題。老大回京,也是我對老三的一個提醒,他老子還活著呢,想爭這個位子,還早了一些。”
“陛下,長安縣的縣令,是代侍中的本家。”汪書低聲道。
朱溫一愕,忽然笑了起來:“好,很好,你下去查一查,這個長安縣令被砍了腦袋沒有,要是沒有,你去給我砍了他的腦袋,然后把這個人的腦袋給代超送去,順便把調他去山南東道任大將軍的意思跟他講一講,看看他有個什么說法。”
“臣遵旨!”汪書站起來,向朱溫深深躬身為禮。
雖然現在朱溫甚少理政事,但并不代表這個人就糊涂了,他,精明著呢!一個區區的長安縣令的死活,便讓朱溫將三位中樞相臣都給釣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