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書焦頭亂額。
朱友貞入主長安之后,給予了汪書極大的權限,那就是全面主持政事。
但這絕對不是一件好事。
因為那個時候的大梁,所能掌握的地域已經僅僅限于河南關中等地了,在戰事不斷的情況之下,大梁完全處在一種入不敷出的狀態之中。
但大軍所需要的一切,必須是要確保的。
錢從哪里來?
汪書沒有平空里變出錢的本事,那就只剩下最后一種可能了。
刮地平。
掘地三尺地從老百姓手里榨取最后一點點收入以滿足軍隊的需要。
汪書幻想著大軍能夠在前線獲得一場場酣暢淋漓的勝利,只要贏了,那他就有可能收回之前的投資。作為一個有經驗的老牌子官僚和樞臣,他很清楚,現在這樣的模式絕不可能持久。關中這里的地皮,已經快要被他薅光了。
現在已經到了一個臨界點上,再進一步,絕對會爆發一場與幾十年前的那場讓大唐就此墜下深淵的暴亂。
但讓他深深失望的是,前線屢戰屢敗。
長垣,虎牢,洛陽,一場又一場的敗仗,讓汪書的心也變得拔涼拔涼的。特別是洛陽的失守,讓他終于放棄了最后一絲兒的幻想。
大梁完蛋了。
他不知道該怎么辦?一種走投無路的感覺,讓他徹底地陷入到了絕望之中。
當年李儼麾下的三位中樞之臣,田令孜跟著李儼跑到了武邑,如今他是站在了勝利者的一方。而另一位樞臣陳筆,則在朱溫進軍長安的時候,集合殘余的兵馬與朱溫對抗,還試圖嘗試著一把火將巍峨的皇城全被焚毀,以免讓朱溫得到。最后失敗,全族都被朱溫誅殺。
陳筆雖然死了,但唐軍殺進長安的時候,陳氏必然會被作為功臣大加褒獎的,身后哀榮絕對少不了。甚至李澤還會去尋找陳氏殘存的旁系子弟過繼到陳筆的名下替他續承香火。
唯有自己,投降了朱溫,成為了大梁的樞臣。
可誰能想到現實會是這樣殘酷呢?
當時怎么看,成德都是小小的一個實力薄弱的節度,還面臨著強大的張仲武的煎迫,覆亡似乎就在轉眼之間。而朱溫的宣武,看起來是那樣的強大,絕對有人主之氣象。
但不到十年的功夫,那個自己看不起的小小少年,就這樣崛起了。兵進西域,攪亂吐蕃,擊敗張仲武,打得大梁潰不成軍,成為了這天下最強大的勢力。
他會接受自己嗎?
不會的。
往哪里跑呢?
廣州的那個假李恪會接受自己嗎?
當然也不會。
自己作為中樞之臣背叛了大唐,背叛了李儼,那些舉著大唐旗幟的勢力,沒有誰能容得下他?
汪氏滅族,已經不遠了。
面前的茶水早就冰涼,大堂之中的火盆,也不見了半點火星,凍得有些發抖的汪書站了起來,走到大堂中間,厲聲喝道“來人啊,來人啊!”
他的聲音在大堂之中回蕩,卻是沒有一個人應聲。
他走出了大堂,經過了下屬以及書吏們辦事的廂房,哪里空無一人。
他再次向前,到了仆從太監們呆著的偏房,哪里也是空空如也。
大梁皇帝朱友貞御駕親征,帶走了所有的精銳力量,使得皇城之中空虛之極,連帶著這些人也沒有了半分規矩。
汪書頹然地走回到了公堂之中,看著桌上那些堆集如山的公文,卻再也沒有了半分處理的。
他就算不辭辛苦的批閱處理了又能如何呢?現在他找不到半個人來將他的意風傳達下去。事實上只怕也用不著傳下去了,前些年傳來公文的哪些地方,只怕已經有不少的地方落到了唐軍手中,換了主人了。
走出皇城的時候,他有些欣慰地看到了自己的仆人和家將們還在皇城之外等待著他,這讓孤獨的他總算是找到了一些安慰。
不過馬車里也是冰冷的。
昔日都會有的火盆,現在早就全都減去了。不但馬車里減掉了,便是家里,現在也沒有了上好的無煙銀炭,即便是自己利用了職權,也只弄到了一些一般的柴炭,這種炭勉強可以取暖,但在晚間,卻是萬萬不能放在密閉的房間內的。不說毒氣,光是那煙氣,就讓人根本受不了。
除了炭,家里糧也不足了。
汪氏,可是一個大家族,幾百口子人聚集在一起,都仰仗著他生活,平時人多好辦事,什么事情都可以找到人去做,但現在,這就成了最大的包袱,幾百人要吃要喝,每天消耗的糧食就讓汪書焦頭亂額。
現在,就是拿著金銀珠寶,也買不到糧食。
城內的糧食,幾乎都被朱友貞全都帶走了。
自己被朱友貞任命為長安留守,負責長安內外的所有事宜,可以便宜行事。但現在,他即便有三頭六臂,又能做些什么呢?
“相爺回來啦?”剛剛走到家門口,管家已是迎了上來,扶著汪書下了馬車。看著管家滿臉笑容,汪書不由有些詫異,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看到管家的笑容了,如果他在為大梁的危局而頭痛的話,跟了他幾十年的管家,就在為汪家怎么吃飽,怎么不挨凍而頭痛。
“阿貴,是有什么喜事嗎?瞧你那嘴,都笑得快咧到耳后根了!”一邊往屋內走,汪書一邊問道。
“相爺,家里來客人了,說是您過去的門生呢。”管家呵呵笑道。
“我過去的門生?”汪書一怔,他為相多年,提拔的人自然是不在少數的。這段時間上門來的也不少,不過都是想來他這里打秋風的,可憐他都自身難保了,哪里還顧得著這些人?
“過去門生上門,你都板著一張臉,今日這門生是誰,有這么大的臉面,讓你如此高興?”汪書笑問道。
“您這門生可不一般。其他的門生上門來是來打秋風的,這位門生可是來雪中送炭的。”管家笑道“人家是拖了整整一馬車的糧食,一馬車的銀炭,還有不少的魚鴨雞肉過來的。您也知道,家里人都好多天沒嘗過葷腥了,幾位孫少爺天天鬧著呢!這下子可好了。”
“送了這么多東西?他是怎么送來的?”汪書一怔。現在的長安,拉著這么多的東西招搖過市,與一個小孩子抱著一大塊黃金在街上行走有什么兩樣?
“是殿前司的人護送前來的。一大隊全副武裝的武士呢,那個小賊敢不開眼?”管家眉開眼笑地道“屋里已經燒好了銀炭,備好了酒菜,就等著您回來呢!現在二郎正陪著那位客人呢!”
汪書大為奇怪,這門生是何許人也,怎么有這么大的能耐?
陪著客人的二郎,是他的二兒子,他的長子本來被他送到了徐福軍中,本來是想要搏一個軍功出身的,卻不想虎牢一戰之后,再也沒有了消息,只怕是兇多吉少了。
走到客廳之外,汪書略微停頓了一下,整理了一下衣帽,端起了架子,輕輕地咳嗽一聲,這才往內里走去,管家緊走幾步推開了廳門。
屋內暖氣融融,比起他在皇城之中那個冰冷的公堂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屋里燒得正旺的火盆邊,坐著兩個人,面對著自己的正是自家次子,背對著他的那個人身材魁梧,卻是看不見容貌。
“爹爹,您回來啦?”汪筌滿面笑容地站了起來。
背對著汪書的那人站起身回過頭來,汪書卻是一怔,此人在屋內,竟然也還蒙著面孔。這是自己的那位門生,他完全沒有一點映象。
“中書現在還如此忙碌嗎?某家可是等了好久了,還以為中書會很早就回家來呢?”來人笑道,聽語氣,渾然不似一個門生對上自己的恩師之間的問候。
汪荃一怔。
管家也是一楞。
這個人先前可是彬彬有禮的,怎么見到了恩師,反而語氣如此輕佻起來。
汪書眉頭微皺“閣下是誰?”
來人緩緩地解下了蒙面巾,一張丑陋的滿是疙瘩的臉龐出現在屋內三人面前,那明顯是遭遇過極為嚴重的火燒傷之后留下的痕跡。
汪荃與管家都是驚呼出聲。
汪書畢竟是見過大場面的,雖然心中驚嚇,卻仍然鎮定地看著對方“閣下是誰,為何要冒充我的門生,又送禮上門,眼下,糧食,柴炭在長安城中,可是珍貴之物!”
來人輕嘆道“汪中書,您當真對我一點映象也沒有了嗎?很早以前,我們可是也經常見面的。”
汪書死死地盯著對方,半晌,回憶終于是一點一點地構畫出了此人原來的面貌。
對方的樣貌完全沒有了以前的半份影了了,但那雙眼睛,卻還一如往常。
他猛地往后退了幾步,死死地盯著對方“高象升?”
高象升點了點頭“中書還是想起我來了!”
“你,你……”汪書一陣慌亂,轉身便欲往門外行去,而管家更是已經攔在了他與高象升的中間。
“中書何必如此驚慌,我如果有惡意,就不會送禮上門了。”高象升輕笑道“今日某家上門,卻是來救中書來了。”
汪書的腳步一頓,整個人卻是僵在了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