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滄趕回到軍營的時候,正好是開晚飯的時間點。
唐軍是一日三餐制,但他們這支神策軍卻仍然是一日兩餐。
雖然現在長安糧食奇缺,九成九的長安人,每天都靠著喝稀粥渡日,但軍隊,卻仍然保證了基本的食物供給。
只不過一天兩頓之中,連早帶中的那一頓,是實打實的饅頭包子,而晚上,則變成了其它的雜糧而已。
像今天,便是一人兩個紅薯,外加巴掌大的一塊肥豬肉。
紅薯對于長期駐扎在關中的這支神策軍來說,還是新鮮東西,這種新引進的物種,如今剛剛在北地普及開來,而因為偽梁與大唐的對峙,這種能極大緩解糧食緊張局面的好玩意兒,自然是被嚴格限制的。他們以前見到的,更多的是這種新物種的一些衍生產品,比方說粉條。
而肥豬肉自然也不是新鮮的,而是腌制品。北地除了農家自養之外,還采用了集中式的養殖方法,每年的豬肉產出量極大。其中相當一部分,被制作成了臘肉。
當然,北地的臘肉也有它的獨特之處,就是并不腥。因為海外貿易的大發展,香料之類的東西價格每年都在下降,這使得北地在制作臘肉的時候,可以使用這些在關中還算是奢侈品的香料來腌制,這就讓這些肥豬肉也顯得鮮嫩可口了。
對于這些神策軍來說,這兩樣東西都是好東西啊。紅薯新鮮,以前沒吃過。而肥肉,對于他們這些以前吃肉也很少的人來說,越肥膩越好啊!
賀滄心中有事,悶著頭坐在屋檐下啃著紅薯,吃著肥肉,心里卻在盤算著怎么才能盡早地脫離軍隊的事情。
“頭兒,聽說了沒有?”身邊坐了一個人,賀滄轉頭一看,是自己的副手,陪戎校尉謝康。
“聽說什么?”賀滄問道。
“聽說我們這支軍隊,很快便要開拔了。”謝康低聲道。
賀滄心里頭一跳,“往哪開拔?”
“說是進秦嶺,出漢中!”謝康滿臉憂色:“這時節進秦嶺,這不是要命嗎?”
“不可能吧?”賀滄盯著謝康道:“你這消息是從哪里來的?”
“我也不知道是從哪里傳出來的,反正現在兄弟們都在傳這件事。”謝康道:“想想也有可能啊,我們這是小媽生的,爹不疼娘不親的,像去追擊梁軍,鉆秦嶺這種苦差事,不是我們干,還有誰去干?”
賀滄腦子里快速地轉動著,這與自己那發的消息相悖啊!按理說沒可能。自己那發小是振武校尉,在唐軍之中屬于中級軍官了。
“弟兄們都在傳著,說不想干了,想回家吶!”謝康道,“雖然說現在我們歸入了唐軍,這伙食的確不錯,但比起這種送命的差使,還不如回家去。”
“弟兄們都這樣想?”
“當然啦!”謝康道:“頭兒你想想,就算我們鉆過了秦嶺,要對付的人是誰?是梁軍的精銳啊,他們是一群多么兇悍的人,你也不是不知道?真要去了,絕對的九死一生。本來我聽說唐軍的福利待遇好,軍餉又高,想好好干的,但這么一整,我還不如回家種地去呢!”
賀滄腦子中如同被雷劈了一下,忽然就明白過來了。
這謠言,來得很是時候啊。
只怕現在正在軍中到處傳播吧!
他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你說得了也有道理,唐軍的待遇好,也是拿命換回來的,想要這些待遇,自然就得拼命,回頭我去上頭打探打探。”
打探自然是打探不出什么的。
事實上,這支軍隊現在正處于一種群龍無首的狀態之中。吳厚被調走了,他高高興興地去山東上任了,而繼任者并沒有來。高級將領們現在正在各顯神通想為自己劃拉一個好門路,更沒有心思來管這支軍隊了。
謠言愈傳愈盛,整個軍營騷動不安。
但卻沒有人敢真做出點什么來。
一來,長安城內駐扎了數萬唐軍,人家那威風,讓這些神策軍一看就喪了氣。那些在長安城外散掉的曹煊的精銳人馬,每天都有不少人被唐軍捉拿回來,這些神策軍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他們這些人真想搞點什么事兒,那可真是拿雞蛋往石頭上碰。
而奇怪的是,一向消息靈通的唐軍這一次也像是聾了,瞎了,對于這支軍隊的狀況,竟然是恍若未聞。
于是各種陰謀論,便又在軍中盛傳了。
“這么搞,會不會出事啊?”兵部,李安民有些憂慮地看著公孫長明,主意是公孫長明出的,不過真要出了什么事,這幾支神策軍鬧將起來,可不是玩兒的。
“能出什么事兒?”公孫長明不屑地道:“一群軟蛋,還敢造反不成。李兵部且放心吧,我已經安排人進一步深入做這件事情去了。”
李安民現在也是騎虎難下了。
“的確是一群軟蛋,連逃跑也不敢。”
遣散這幾支軍隊已經成了必然的事情,他們實在是不能入唐軍將領的法眼,大家連整編這種事情都沒心事做。但遣散的話,又需要大筆銀錢的。
但兵部現在沒錢。
就算是有錢,他們也有其它更重要的地方去使用,哪里甘心用在這些兵油子身上。那么逼得他們自己逃跑,便是最好的選擇了。
“只要他們逃了,咱們可以省一大筆軍餉,還可以省一大筆遣散費,回到地方后,這些人因為一個逃兵的身份,也不敢鬧事,還不任由地方官揉圓捏扁?”公孫長明哼哼道。
計劃很好,但他們都沒有想到,這支軍隊中的士兵,都不敢逃。
“我覺得是他們的伙食太好了,餓他們幾天,自然就逃了。”一位侍郎笑道。
“是個主意!”
“伙食什么的還是別克扣。”公孫長明道:“先等兩天,我安排人去做這件事了。”
賀滄第二次見到徐泫的時候,徐泫的身邊多了一個人。
“賀滄!”那人一身便服,但徐泫卻很老實地站在他的后頭。
“是,不知您是?”
“聽說你想去長安縣當個捕快?”來人單刀直入,讓賀滄有些猝不及防。
“是。”他有些狼狽地點了點頭。
“我有一件事,辦好了,你就是長安縣的副捕頭。”來人揮了揮手,徐泫立刻便從懷里掏出了一副任命狀,攤在桌子上,赫然正是任命賀滄為長安縣副捕頭的文書,蓋著長安縣的鮮紅大印。“文書就是徐捕頭的手里,辦完了這件事,你就可以上任了。”
“不知是什么事情,末將一定去辦好。”賀滄頓時覺得干勁十足了。副捕頭和普通捕快還是有著很大區別的。
“在軍中鼓動士卒逃跑。”來人一句話,讓賀滄頓時傻了。
“這是犯軍法的,要殺頭的。”好半晌,他才訥訥地道。
來人嘿嘿一笑:“賀滄,你覺得你們這支軍隊還算是一支軍隊嗎?既然我這么說了,自然就沒有問題。不過有一點,這些人逃可以,不準帶走武器,只要他們不帶走武器,自然不會有人理會他們。”
聽到這里,賀滄終于明白了過來,原來這是上頭的意思。
可是為什么要這么辦呢?
看著他迷惑不解的表情,來人哈哈一笑,敲了敲桌子,道:“不瞞你說,我們不想付錢。”
賀滄恍然大悟。
遣散是要給錢的。
逃跑,則是不給錢的。
他突然覺得有些悲哀起來。
原來他們這支軍隊在別人眼中,竟然是如此垃圾啊。
“我今天回去,馬上鼓動我的麾下逃跑。”他當機立斷,其它人自己是顧不得了,先抓住自己的這個副捕頭再說。
士卒逃跑,首先便從賀滄的這支小部隊中開始了。
然后開始慢慢地向著整支部隊漫延。
謠言太嚇人了。
誰都不想死。
造反,不敢。
鼓噪威逼長官,長官都找不見人。
只能自己求活路了。
當有了第一批成功地逃跑者之后,這股勢頭就愈演愈烈了。
他們的逃跑計劃,不管是巧妙的,還是拙劣的,都異常成功。
每天晚上,都有人悄悄地摸出軍營,背著自己的小包裹,借著夜色的掩護,向著黑暗的遠方遁去。
當然這其中也有區別。
但凡是只帶走了自己物品的人,順利地踏上了他們回家的旅程。
而那些偷偷地帶了武器的家伙,則被半途攔截了下來,武器被上繳之后,然后又被一腳踢回到了黑暗之中。
沒用上半個月功夫,吳厚這支軍隊,跑得只剩下了一些光桿子將領了。而這些將領見勢不妙,干脆自己也打上包袱,跑了。
因為整支軍隊就這樣散架了,回頭上面要是追究起來,他們能討得了好?雖然到現在他們也明白過來了這些逃跑必然是有緣由的,但如果你想去探尋個結果的話,只怕下場會更慘。
這些神策軍士兵,全部都是關中本地人,除了回家,他們無處可去。而在他們的家鄉,新上任的父母官們,正翹首以盼的等著這些壯勞力回家呢!
當這個軍營的士兵跑光光的時候,賀滄卻是興高采烈的到長安縣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