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從自己的大案之后走了出來,從李澎手中接過了一杯茶,親手遞給了一名兩鬢略有些斑白的中年官員。
這名官員明顯有些被驚到了,楞怔了一瞬,這才深深地彎下腰去,雙手過頂,從李澤手中接過了這一杯茶。
“辛苦了,坐吧!”李澤拍了拍這名官員的肩膀,溫言道。
這名官員叫吳進,一直在滄州為候震的副貳,這一次,奉調進京。
李澤之所以對吳進如此厚待,則完全是因為其人本身。
吳進,其家本來小有資財,亦可算得上中產之家,但在與本地豪紳的一場沖突之后,家破人亡,考上過秀才的吳進自此也完全淪為了赤貧。這人是第一批加入義興社的人,而且與最初義興社絕大部分都是目不識丁的最下層百姓不同,他是具備有一定的學識的。所以在進入義興社之后,他是被重點培養的對象。
而其人,也不負上司對他的厚望,功績著著,很快就嶄露頭角,成為義興社中一顆耀眼的明星。
如果僅僅是這些,也還當不起李澤親自敬他一杯茶,而李澤格外看重此人的,是此人的清廉與正直。
這或許與吳進早年的那些經歷有關。
吳進身在的滄州,是如今大明最為富庶的地區之一,因為海興港的存在,滄州人的富裕,便是比起武邑,也是不惶多讓的。
但吳進在滄州,身居高位,卻兩袖清風。
此人是真正的清廉,除了自己的俸祿與應得的福利之外,其它一概不取。他不置辦店鋪,不投資生意,當官多年,唯一的一次置產,是買回了他曾經的祖產一共五十畝地以及一個小院子。
事實上這都算不上是置產,更像是對去世的父母親人的一個交待。
不僅僅是在滄州,即便是在整個大唐官員體系之中,吳進是一個真正的異類,一個讓所有人側目,也讓所有人害怕的異類,當官當得連他的上司都又敬又怕了的一個人。
李澤治下的官僚體系,應當說在清廉程度之上創下了前無古人的成績的。對于貪腐,李澤的容忍度極低。抓住一個,便處罰一個,絕不留情,絕不手軟,便連昔日最早跟隨李澤,屬于李澤心腹嫡系的沈從興,事發之后,也難逃一死,更別說其它人了。
所以李澤麾下的官員,愈是接近李澤的人,便愈在這在一點上把持得極嚴。
但這,并不妨礙這些官員們通過合法的途徑為自己謀取更多的財產。
比方說置辦店鋪,投資各類生意。
不管是當年李安國的麾下,還是后來投奔了李澤的許多前唐官員,他們都是身家豐厚的。在限田令之后,這些人退出了幾乎所有超過政策允許的田產之后,他們將手里多余的錢財,投入到了各類生意之中。
李澤對于當時的這種狀況是默許的。
商人過去雖然有錢,但卻一直是一個被人歧視的階層,這些人的加入,有力地提升了這個階層的地位,商人階層的興起,對于李澤打擊地主階層的戰略目的是有極大價值的。
而且當時李澤也需要用商業的繁榮來保證自己政權的財賦收入。在極大地降低農民的負擔,贏取這一階層人的擁護的同時,李澤需要另一個階層來補足自己財賦上的損失,所以,商人便成為了不二人選。
穩農,興商,興工,是李澤政策之中的幾個核心要素。
但是,這樣的政策,也是有著致命的弱點的。
那就是官商之間的勾結幾乎是不可能避免的。
說句不好聽的話,他們都不需要作弊,便能輕而易舉地獲得海量的資源。而現在對于大唐舉足輕重的幾大商社,背后無一不是有著大唐高官們的身影。
吳進對這種狀況是深惡痛絕。他公開向李澤上過折子,直言這種狀況長期下去,必將對大唐造成致命的傷害。
這一份折子,使得吳進立時便成為了大唐朝廷幾乎所有官員的對立面,讓人對其側目而視。而李澤也將這份折子摁了下來,甚至沒有讓其進入到討論的程序當中。
但吳進在滄州的官宦生涯也進入到了極大的困境當中。
幾乎所有的中樞部門在對滄州的考核考查之中都是戴上了另外一副眼鏡過去的,這讓滄州上下叫苦不迭,明明滄州在各個方面的政績都名列前茅,但最終卻總是得不到他們該有的獎賞和榮譽。
明里暗里的打壓之下,讓滄州的官員們對吳進亦怨聲載道起來,候震已經幾次向李澤叫過苦了。
對于這些打壓,李澤是沒有辦法去管的,你真要把這些官員叫來詢問,保管他們能給你有理有據地懟得你啞口無言。
只要是在做事,哪里有挑不出來毛病的呢?
真要找你的茬子,你即便做得九成九的完美呢,那零點一的不完美仍然會被人用放大鏡找出來然后大書特書,成為反面典范。
只有不做事的人,才不會被挑出毛病來。
李澤知道吳進在滄州呆不下去了,他甚至在任何地方都呆不下去了。沒有一個地方會歡迎他這位異類的。
但李澤知道吳進是對的。
官商勾結的危害有多大,沒有誰比他對這一點更加地心知肚明。
只是現在不是時候。
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
吳進只是在一個錯誤的時間把一件對的事情給提了出來而已。
將吳進調走,免去他現在的官職,不是在懲罰他,而是對他的一種保護。
“這一次把你調來長安政經濟書院當先生,你心中可有不舒服的地方?如果有,說出來,法不傳六耳,我不會跟別人說的!”李澤笑呵呵地道。
吳進拱手道:“多謝李相的厚愛,吳進感激不已。”
“免了你的官兒,還算是厚愛?”李澤道。
“吳進現在四面楚歌了。”吳進苦笑著道:“即便是一向對我愛護有加的候刺史,現在對我都是愛搭不理,更別說其他人了。上街沒被人打悶棍,吳進已經很開心了。如今離開了官場,去當一個先生,想來那些痛恨吳某的人,也就把我當一個屁一般放了。”
“寫這份折子的時候,想到過這個后果嗎?”李澤問道。
“當然想到過。吳某也不是一個蠢人。”吳進道:“但吳某還是要說,即便是被所有人痛恨,就此仕途斷絕,也要及早地將這個隱患給揭開來。李相,現在大唐方興未艾,興興向榮,所有的矛盾都被一個接著一個的勝利給掩蓋住了。但長期以往,這些眼下看起來不算什么的小隱患,必然會成為大唐身上致命的膿瘡的。”
“你似乎是有感而發!”李澤問道。
“自然。下官給李相講一個真實的例子吧,而這件事情,就是在下官手上發生的。”吳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潤了潤嗓子:“海興港擴建項目,是我親自主持的。”
“既然是你親自主持的,為何還出了問題?”李澤反問道。
“下官無可奈何。”吳進嘆道:“當時共有六家商戶進入最后的爭標程序,其中一家背后勢力極大,另外五家情知敵不過,便五家聯合起來,組成了一個聯盟。如此一來,他們在實力之上便與這一家不相上下,在技術之上甚至猶有過之。”
“標書泄漏?”李澤眉頭一豎。
吳進點了點頭:“事后才查出來。這五家聯盟的標書被泄漏了,而且那一家的標書的標的額也被篡改了,恰恰比這五家聯盟的出價,低了一萬兩銀子。”
“如果僅僅是這樣,我也忍了這口氣。反正不管是誰,在質量之上,絕對是繞不過我這一關的。但那五家經此一事之后,聯盟瓦解,其中有兩家被那一家給拉了過去,然后在建造的過程之中,各種各樣的問題隨之出現,建造成本一升再升,最后完工的之后的部價,超過預估成本的一倍有余。可那個時候,我們已經是騎虎難下了,不得不打破牙齒往肚子里吞。因為沒有人能接手這件事情了。”吳進憤怒地道:“而最后,我們能處理的,只不過是兩個微末小吏而已。您說說,這件事,是兩個小吏能辦成的嗎?”
李澤亦是皺起了眉頭。
“這樣的事情,我相信在絕不只是在我滄州一地發生。”吳進憤怒地道:“李相,長期以往,如何了得?他們不但在侵吞國家財產,他們還在打擊那些與他們競爭的商戶,如果這些商戶都被他們打垮了,以后朝廷豈不是由著他們手拿把攥了?”
李澤微微點頭。“這些事情我都知道了,但事有輕重緩急,眼下,我卻還顧不過來,吳進,你先去政經書院教一段時間的書,避避這個風頭,過一段時間,我會有新的任命給你。”
吳進嘆道:“李相,我已成眾矢之的,不管到哪里任職都不行的,只會壞事,難以成事,我愿意一直在政經書院教書,我相信那些學生,還是能聽得進去我所說的。”
李澤一笑道:“放心吧,你的位置,我會有安排的。你現在的確已經不適合再地方上任職了,但有個地方,絕對最適合你這樣的人去,且先去休息一段時間,好好地調養調養身體再說吧,你還不到四十歲,卻已經兩鬢斑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