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雙木是真不想回去。
也有些不敢回去。
所以這兩年以來,他一直在不停地自污。
他愛錢,這在西域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不管是誰給他送錢,他都是來者不拒。
他貪色,家里納了十幾房美妾,各族人等,來者不拒。
他在西域置了好幾個莊子。
他一直在盡可能地向朝廷表示,他是一個胸無大志的人,只想躺在以前的功勞薄上過日子,他想向李澤表明,自己早就忘記了以前彭氏一族與李澤之間的不快。但到得終了,這一切,還是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薛平一句朝廷已經在給他裝修宅子里,徹底讓彭雙木死了心。
“哥兒幾個,今兒個一醉方休吧,以后要再聚在一起喝酒,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嗯,也不見得還有機會!”他高高地舉起了酒杯。
“不要胡說八道!”薛平拿筷子敲著桌子,有些不滿地道:“陛下什么時候無辜誅殺過功臣了?彭雙木,你的那點子破事,算得了什么?再說了那也是你家叔父的事情,與你有甚相干。如果論起與陛下之間的隙嫌,你與我有的比嗎?”
彭雙木啞然。
“我,韓琦,哪一個與陛下之間的問題不比你要大,但現在你看看,我過得好好的,韓琦也是總督一方。”薛平道:“你這幾年來,忙著搞什么自污,這樣老套的手法,是誰教給你的?我懶得說你,只怕長安那邊有不少人要笑歪了嘴巴吧?”
彭雙木頹然道:“都護,我與你們是不同的,你們名氣大,地位高,反而穩如泰山,我這種角色,收拾了也就收拾了,最多便是一個小石頭掉進深水潭里,激起一點漣漪而已,翻不起什么大風浪。”
“你罷了吧!”薛平冷然道:“我也要回長安了,有我在,保你后半世過得舒舒服服的,當然,你不能違法亂紀。”
“您也可回去嗎?”薛平,袁潭,唐吉都是一驚,這個,還真是沒有想到的。
薛平點了點頭:“西域局勢已穩,大唐的使節,馬上就會啟程前往大食,雙方在西域幾次試探性的交鋒,雙方都已經大致清楚了彼此的實力,既然沒有速勝的可能,那么休兵罷戰,便是必然的結局了。大食人通過他們的商人向陛下傳達了這個意思,因此,陛下也決定正式派遣使節商討兩國休兵,睦鄰以及通商等種種可能性。”
“這么說來,短時間內,是沒仗可打得了?”唐吉有些失落地道。
“內參上說得很清楚,接下來的五年規劃當中,當以經濟發展為中心。”薛平道:“西域當然也不例外。而我在這個方面,并不是十分擅長,所以,朝廷會有一位新的總督過來接替我的工作。”
“都護,那您回長安之后?”彭雙木略為振奮,不管怎么說,如果薛平也回去的話,他總算是有了一點點的倚仗,不至于受了欺負找不到人說話。
“知道義興社代表大會吧?”薛平笑了笑。
“可您并不是義興社社員。”袁潭詫異地問道。
薛平的聲望,資歷擺在哪里,功勞也擺在哪里,而且他還很年輕,今年還不到五十歲,對于一個高官來說,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這樣的人回去,必須有符合他身份的位置,而且空置虛銜,無疑會對李澤的聲望造成一定的打擊的。
但位子著實是有限的。
薛平提到的義興社代表大會每年召開一次,所以設置有一個秘書處,而設立的秘書長的位置是極其關鍵和重要的,現在由楊開兼任著。義興社代表大會的議程,全部要通過這個秘書處審定通過才能最終拿上臺面。
但這個位置必須是由義興社員擔當啊!
“陛下正在籌劃一個國民代表大會!”薛平笑道:“這是一個包括范圍更廣的,囊括了全大唐百姓的代表大會。陛下在與我的私信之中說,以后在義興社通過的章程,最后還要在國民代表大會之上表決通過。所以,要我回去,組織籌建這個國民代表大會。”
彭雙木愕然道:“這么說來,豈不是國民代表大會有權利否決義興社代表大會的某些提案嗎?”
“理論上是可以的。”薛平呵呵一笑:“知道陛下為什么要我回去組織籌建這個國民代表大會嗎?”
三人盡皆搖頭。
薛平看著三人,慢慢地道:“陛下說,如今之大唐天下,敢跟他唱反調的人沒有幾個了,敢對他說不的人也沒有幾個了,所以,他需要有人在他的身邊,不停地指出他的問題,修正他有可能犯的錯誤。哪怕說得是錯的,但有個不同的聲音在他的耳邊聒噪,也能讓他時刻保持著警醒。換而言之,陛下這是拿我來當一塊磨刀石,或者是一面鏡子呢!”
“我有些不明白。”袁潭搔了搔腦袋:“陛下這到底是要干什么呢?一個義興社大會,便等于是在他的身上勒上了一道繩子,現在又要弄一個國民代表大會,豈不是又往自己的身上再捆了好幾道繩索?”
“這就是陛下的偉大之處了。”薛平慨嘆道:“也是讓我敬佩萬分的地方。陛下說,絕對的權力,會帶來絕對的腐敗,雖然有了義興社代表大會,但這個范圍仍然小了,因為義興社內部也可能會因為一些利益而在某些事情上故意裝成聾子,瞎子。所以還需要更多的人參與到這個監督的這個過程中來。他不怕聽到不同的聲音,治國理政,無外乎就是求同存異。反而是天下只有一個聲音,哪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因為你做錯了事情,還不自知。如今大唐治下,子民已達一萬萬人,而義興社會員,不到兩百萬。所以陛下覺得,需要有一個國民代表大會來監督義興社。”
“都護,你真要去做這件事情嗎?”彭雙木有些擔心地看著薛平。
“當然要去做。”薛平點頭道:“陛下既然要我當磨刀石,我就要把陛下這柄刀磨得更鋒利一些,既然我要當一面鏡子,我就要將陛下照得纖毫必現。所以,我一定會把這個國民代表大會建立起來并且讓他成為我們大唐最有信譽和聲望的所在。”
薛平伸出了一個巴掌:“五年,我有五年的時候來做這件事情,大唐的第一個五年規劃完成之后,國民代表大會將會召開第一次全體會議,會審視這五年里,我們所做的一切那些是對的,那些是錯的。那些人是盡到了職責的,那些人是在混日子的,我們會有手中神圣的一票,把那些攆下去,換一些有能力有干勁的人上來。陛下強調過,國民代表大會是有權利否決義興社的任何一個提案的。國民代表大會,可以監督一切。”
見薛平決心已下,眾人亦不再言語。
這些年來,大家朝夕相處,一齊在這塊土地之上奮斗,彼此之間所有的分歧或者理念上的不同,都在巨大的生存壓力以及后來的發展壓力之下掩蓋了,眾人就像親兄弟一般精誠團結,努力奮斗向前。
到了現在,所有人才驀然發現,其實大家原本是很不同的。
就像薛平,他永遠也不可能得到李澤絕對的信任,就像現在這樣,即便召回了薛平,也是把薛平擺在了一個對立面的位置之上。雖然這體現了一個皇帝的廣闊的胸襟,但也無疑是表明了對薛平的態度。
薛平未來的日子會很好過嗎?
只怕不見得。
但對于薛平來說,這卻是最好的位置。而且他也能隱隱窺見這個位置以后所具有的巨大的能量以及能發揮的作用。
李澤既然敢用他來做這件事情,他就一定要把這件事情做好。
他相信李澤很清楚這件事情做成之后會帶來的影響,也許,國民代表大會在現在還發揮不了他應該發揮的作用,但只要一直堅持下去,終有一天,他的能量會被顯現出來的。
薛平絕不會做一個應聲蟲,一個跟屁蟲,他一定要努力地發出自己的聲音。
整整八年的西域五人核心團體,馬上就要各奔東西了。
薛平回長安籌建國民代表大會。彭雙木回長安去擔任靖安軍副將。
袁潭去陜西擔任總督。
厲海率軍駐扎青藏。
唐吉將會留守西域。
西域,將會迎來一個全新的領導班子。
袁潭和彭雙木是第一批啟程的。
袁潭沒有什么可帶的,從一開始,他就很清楚自己將來的要做什么。
彭雙木卻是遣散了家里的數十個沒有孩子的姬妾,每人贈與了大量的銀錢財帛然后由著他們各奔東西。
薛平還要堅守到接任的都護抵達之后才會離任。他并不著急,籌建國民代表大會,不是一個短時間內能完成的事情。正好借著這段清閑的時間,他好好地思量一下這件事情到底該怎么做。
這是一件前人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
歷代帝王,想得都是如何把權力更好地收攏在自己的手中,像李澤這樣,一步步地向外放權的,還是第一個。
就這一點來說,薛平認為,李澤是真有可能成為千古一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