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是一些賤皮子。
在擁有的時候,從來都不懂得去珍惜,覺得理所當然,甚至于厭煩,但到了真要要失去它的時候,才陡然發現,那些原本從不在意的事物,在自己的心中居然占據著如此重要的位置。自己并不是不在意他,而是已經將他當成了自己生命里的一部分而已。
跑操完了,其它的士卒們排著隊,端著餐盤去領取今天的早餐。
他們不需要。因為在正廳當中,一排排的長條桌上,早已經擺放好了豐盛的菜肴,十幾個大碗里盛滿了美味佳肴,每張長條桌上,甚至還放了一壺酒。十人一桌,酒只有一斤左右,對于這些人來說,也只不過是潤潤喉嚨,但在軍中,這已經是最了不起的待遇了。
菜肴的香氣在屋里環繞,但卻沒有人動筷子,屋里的人,都羨慕地看著外頭那些抱著餐盤領飯,然后走到露天里的條桌邊上,坐在哪里狼吞虎咽。
這樣的日子,他們再也不會享受到了。
食之無味,如同嚼蠟。
哪怕他們的長官羅振瀚帶著營里的錄事、兵曹、倉曹、騎曹、胃曹等大大小小的軍官,轉著圈兒的每桌敬酒,奉菜,大家仍然是興致缺缺。
沉重的氣氛,讓這些軍官們臉上的笑容,也逐漸地收斂了起來。
本來就是裝的嘛!
“打起精神來,吃飽,喝足!”終于,羅振瀚覺得無法忍受了,大吼道:“還有個當兵的樣子嗎?全都吃完,不許剩一粒米,一棵菜。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之艱,這都是老百姓們一滴滴汗水堆積出來的,你們是準備將他浪費了嗎?”
“吃!”
隨著一聲吼,百多個大兵不約而同地拿起了筷子,大口地扒起飯來。
大吼了一頓之后,羅振瀚卻是仰首朝天,看著屋梁,他娘的,都是自己的兵吶,都是一條條的好漢子吶。這眼淚,有點忍不住了。
千萬不敢在這些人面前掉淚珠子,不然今兒個這屋里,只怕哭聲要震破屋梁了,大將軍還在后頭呢,沒得看笑話。
當桌上的菜盆子變得跟狗舔了一般干凈之后,外頭終于響起了軍號之聲。
那是集結號。
密集的腳步聲,軍官的號令聲在外面響了起來,偌大的校場內,很快便站滿了一個又一個的方陣。
屋里百十來個人低垂頭著,卻沒有一個人動。
“全體起立!”羅振瀚大喝一聲:“當年,我們興高彩烈地加入了軍隊,今天,我們也要昂首挺胸的離開。”
“全體都有,向左向右轉,齊步走!”
隨著羅振瀚的號令之聲,屋里的老兵們,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向了外面的大校場。
校場之上,士兵們的方陣成凹形而立,中間的地方,是留給他們的。
大門打開,石壯從內里跨了出來。
“大將軍!”有認得石壯的老兵失聲驚呼了起來。
隊伍稍微有一些騷動,但馬上就安靜了下來,似乎連根針在地上也能聽清。王彪是認得石壯的,當年組建右威衛的時候,他王彪就是其中一員了。但更多的新兵,卻是只聞其名,難見其人了。別說是石壯,便是上面的牙將,中郎將級別的,這些士兵,都是很難見到的。
“我是石壯!”
石壯叉腰立在軍陣之前。
“今天,是我們右威衛這一次退役的第一批士兵離開軍隊的日子。”退役,是一個比較體面的說法,實則上,這一次所謂的退役,就是裁撤。
“所以,于情于理,石某人都要前來送行。”石壯走到了王彪的跟前,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王彪,十年前就跟著我了,大仗小仗,一次沒拉下。身上到處都是傷疤吧,瞧,這都出現白發了。”
王彪猛地挺起了胸膛。
“黃元,六年前入伍,那時候瘦骨嶙峋的,險些兒便被淘汰了,你在征兵現場哭了整整半天,最后招兵的軍官實在受不了,才將你招進來,原本估摸著你連新兵營都挺不下去,不成想,這一當就是六年,現在都長成昂藏大漢了。哈哈哈!”石壯用力地捶了捶黃元的胸膛。
第一排,都是入伍六年以上的老兵,石壯一個接著一個地走過去,親熱地叫著這些人的名字,說著他們平素得意的一些戰功,這些老兵站得一個比一個直,一個比一個驕傲。
石壯當然記不得這些人的名字和事跡,這些事情,在來之前,早就有人都調查的清清楚楚,石壯只不過是將人和事對上號而已。
看起來是作假,但對于這些當事人以及校場之上那些現役的士兵來說,激勵的作用,卻是不言而喻的。
有時候,秀,還是必須要做的。
回到了正中間的位置,石壯看著諸人,道:“我知道,你們舍不得軍隊,舍不得戰友。但是,我的兄弟們,正如你們當年義無反顧地加入軍隊,為了我們的新大唐決定拋頭顱灑熱血一樣,現在,我們的新大唐需要你們趕赴新的戰場。那就是回到地方,用你們的熱血,用你們的熱情,來澆灌地方。大唐過去需要你們的雙手揮舞戰刀砍倒擋在我們面的所有敵人,現在,大唐需要你們的雙手去種植更多的糧食,創造更多的財富。戰場不一樣了,但我們的斗志,絕不能有絲毫的減弱。”
“在軍隊的時候,你們是我們的驕傲,退役回到了地方,我希望你們仍然是我們軍隊的驕傲。我希望有一天我碰到了你們落葉生根的地方的官員的時候,他們豎起大拇指跟我石某人說一聲,右威衛出去的兵,就是要得!”
“大家,能做到嗎?”
石壯提高了聲音,問道。
“能,能,能!”百余老兵,用盡平生的力氣大聲吼道。
“好,這才是我們大唐的百戰老兵,才是我們右威衛最驕傲的老兵!”石壯高高地舉起雙臂,道:“老兵不死,老兵只不過是換一個戰場,卻仍然是最強大的那一批人。”
“為萬世,開太平!”
老兵們高高地舉起了自己的右拳。
“為萬世,開太平!”校場之上,所有人都舉起了自己的右拳,齊聲應和。
石壯微微點頭,后退了數步,羅振瀚則是向前數步,站到了隊伍之前,轉頭看向一側,招了招手。
一隊隊的士兵從方陣之中轉了出來,每一個老兵的身前身后,各自站了一人。
“為老兵卸刀!”羅振瀚大聲道。
王彪身后的一名士兵跨步向前,伸手握住了王彪腰帶上佩帶的橫刀,剛剛解下束絳想要拿走刀時,王彪左手卻是下意識地緊緊地抓住了刀身。年輕的士兵扯了一下,紋絲不動,抬頭看著王彪那些如同花崗巖一般的側臉,有些為難地輕聲叫道:“老哥!”
王彪的指頭一根根松開了握刀的手。
相伴十年的橫刀,被年輕的士兵小心地擱在了托盤之上。
“為老兵卸甲!”羅振瀚大喝道。
年輕的士兵再次上前,先是伸手輕輕地解開了王彪頭盔的束帶,然后再將頭盔輕輕地取下,放在了前面那個士兵手中的托盤里。
王彪的眼睛一下了濕潤了,鼻子酸得厲害,但他卻仍然如同一棵青松一般站得筆直。
護頸,肩甲,臂甲,胸甲,腿甲,一樣樣地被解除了下來,放到了士兵手中的托盤里。
王彪聽到了身后傳來了嗚咽之聲。
如同傳染一樣,嗚咽之聲愈來愈多。
王彪沒有動,但是兩行眼淚卻怎么也抑制不住地長流而下。
端著托盤的士兵,幫著老兵卸甲的士兵,齊唰唰地轉身,大步離去。
被卸甲的老兵們,齊唰唰地轉頭,淚眼朦朧地看著自己的甲骨刀具離他們愈來愈遠。
從現在起,他們不再是一名大唐軍人了。
羅振瀚以及其下的尋事,兵曹,倉曹等一眾軍官們上前,與這些老兵們一一擁抱告別。
老兵們轉身,向著軍營大門的方向走去。
此刻,在大門之外,早已經準備好了一輛輛的馬車,這些馬車,將帶著這些退役的老兵們回到他們的家鄉。
王彪站在軍營門口,目送著一輛輛的馬車漸漸地消逝在自己的視野之中。
別了,戰友!
手臂微微一緊,王彪轉過頭,看到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了這里的葉子,走到了自己的身邊,緊緊地拉住了自己的手臂。她目送著那些遠去的馬車,眼中露出慶幸之色。
她的彪哥,差一點點,也就被這些馬車帶走了。
“有一件事要跟你說!”牽住了葉子得手,王彪輕聲道:“我在城里找了一份工作,以后,只怕你和娘,都要搬到城里來住了。”
“啊?”葉子有些愕然。
“我只會種地,到了城里,啥也不會干。”
“當然會有很多事情做。”王彪道:“你可以去野戰醫療隊幫忙,你還可以去讀書識字,我搞這些不行,但你得行。我們將來的孩子,也必須得行。我啊,就是吃了不識字的虧呢!”
“不種田,我們吃什么?”葉子有些惘然地問道。
王彪大聲笑了起來:“放心吧,我能養活你們的。以后養家的事情,不由你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