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壯的猜想一點兒也沒有錯。
朱友貞是要全力爭勝。
眼下的局勢,對于他而言,僵持都是不可取的。因為一旦僵持下來,必然會使得越來越多的唐兵聚集到這里。
眼見著南方聯盟已經要全面敗北了,一旦李澤收拾掉了向真這一伙子,回過頭來,必然全力進攻益州這最后一塊還沒有拿下的土地,那時,他就更沒有機會了。
只有獲勝,用一場大勝來為益州爭取活下去的機會。
一旦能夠成建制地消滅掉對面的柳成林的第一兵團,那么,可以預想得到,在短時間內,長安方面想再要聚集起這樣的兵力發動第二次攻擊,是需要時間的。而這場大勝也可以讓岌岌可危的益州被震懾,從而增強自己的統治力,為未來創造更多的可能。
這一戰,是拼死一搏。
也可以說是最后的掙扎。
所以朱友貞在安排了后事之后,動員了他所能動員的全部力量,一股腦兒地投入到了漢中戰場之上。
拋開襄陽的兵力不算,他在漢中一共投入了十萬大軍。
在益州這幾年,在盛仲懷的努力治理之下,在郝仁的殘酷壓制之下,益州還是聚斂了大量的金錢的。
雖然他們仿效了大唐的農民政策,給所有百姓都分了地,但老百姓并沒有因此得到利好,因為他們的所得,依然被掠奪走了,只不過以前掠奪他們的是那些大戶豪紳,而現在掠奪他們的直接就是官府了。
而郝仁的目標,就是那些大戶豪紳。
朱友貞需要錢,需要大量的錢,而這些人手里有錢。
隨便找上一個借口就可以抄家滅族,從而輕易地聚斂起大量的金錢,怎么會讓朱友貞不喜歡呢?
對于朱友貞而言,他要的是先渡過眼前的難關,至于以后?如果沒有當下,哪來的以后!
而朱友貞弄來的錢,基本上全都投入到了軍隊之中。
這使得益州軍隊,大體之上是相當穩定而且有不錯的凝聚力的。
在益州,吃得飽穿得暖的,基本上也就是軍隊了。
而這,也導至了益州招兵是非常容易的,大量的吃不飽穿不暖的人,進入到了軍隊當中。
初升的朝陽剛剛從地平線上躍起,草葉之上的露珠顫顫巍巍欲掉不掉之時,悠揚的號角之聲已在天地之間回響。
號角聲聲,鼓聲隆隆,大地微微發抖,草葉之上的露珠齊唰唰地滾落到了地面,瞬間不見影蹤。
旋即馬蹄得得之聲響起,自兩個方向之上向著中間迅速地集中。
這是一片廣袤的平原,在西鄉難得一見的一塊糧食產地,此刻,才剛剛微微泛黃的莊稼地里,兩撥騎兵毫無顧忌地沖了進來,就在這一片最多還要個把月時間便能收割的莊稼地里,展開了廝殺。
這是兩邊的哨探斥候。
戰馬往來縱橫,刀光槍影縱橫,弓弩之聲不絕于耳。
大片的麥子就此倒伏在地。
兩軍交戰,率先交手的,總是作為兩軍前驅的斥候。
作為軍隊的精英,他們也是傷亡最大的部隊。
不停地有人倒下,后方也不停地有新的就候再度加入進來。
沒有誰比誰更強,有的只是勇氣、意志、韌性以及運氣。
戰場之上,就算是最為勇敢的人,最不信命的人,卻也不得不相信運氣的存在。就像有些人,他總是作為最勇敢的家伙沖鋒在前,殺敵在前,但一場仗下來,他卻能毫發無損全須全尾地回來。一次是這樣,兩次也是這樣,除了感嘆這個運氣逆天,還能說什么呢?
兩軍的斥候在拼死廝殺,而兩軍的大隊人馬,卻相隔了數里,緩緩地展開了陣勢。
朱友貞是必須要全力爭勝,所以拋棄了城鎮的防守,想要尋找唐軍第一兵團的主力決一死戰。而第一兵團的指揮者柳成林,也不希望進行一場攻堅戰,就算他有火炮,對于有了防備的防守者一方,也并不是完全有效的。
襄陽之戰,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所以,他也想來一場主力大決戰。
雙方主帥,一拍即合。
朱友貞有兵力的優勢,而且自覺自己的軍隊縱然比不上唐兵的訓練有素與裝備精良,但也差不了太多,當有了人數的加成之后,這一點劣勢已經被抹平。
而柳成林,則是基于對自己軍隊的絕對信任,縱然對方人數是自己的一倍有余,他仍然信心十足。
必竟,這不是打群架。
打架,一個人打兩個人,有可能打贏,但十個人打二十個人,就不同了,如果是一百個人打兩百個人,大概率會輸。
但當人數到了一定的量上,到了以萬為單位的時候,人數多的一方,就不見得能穩占上風了。
臨時打起的木制將臺之上,朱友貞全身披掛立于其上,在他的前后左右,軍隊已經徐徐展開。最前方,是只著皮甲的步卒。
這些人每人只發了一柄橫刀,一柄弩弓,而且弩弓里,也只裝了一支弩箭而已。
他們不是戰斗的主力,他們是炮灰。
是用來吸引唐軍炮火并且力圖打開缺口的敢死、先登。
對他們唯一的要求,就是快。
用他們最快的速度越過戰場,沖到對方的防線之前,與對手展開近距離的搏殺,從而為后方主力的進攻,爭取得至關重要的空間與時間。
在他們的隊伍的中間,一隊隊游戈的輕騎兵,與他們的任務相仿。
而在他們的后方,才是益州軍隊的真正主力。
甲士。
左右兩翼,各布置有五千騎兵,這是為了迎擊唐軍左右兩翼的騎兵,防止對手在輕步卒和輕騎兵沖鋒的時候,他們自兩翼齊出剿殺戰場的。
如果讓對手的騎兵沖進了中間主戰場,那么這些輕步兵必然會成為屠殺的對象。
朱友貞擺出來的陣容,表明了他將要不惜一切代價進攻的架式,而柳成林,則是擺開了防守的陣容。
很簡單的道理,對方想要進攻,那就用鐵桶陣來消耗對手的有生力量。
當進攻無法撕碎有效的防守的時候,當進攻一方的力量被大幅度的消耗的時候,便是防守一方反擊的時刻。
大盾在前,長槍居中,弩手于后,而在這些人的身后,一門門的火炮,昂起了頭顱,黑洞洞的炮口,冷冷地注視著寬闊的戰場。而間雜在火炮之中的,還有一門門高大的投石機。這是剛剛萌芽的熱武器與冷武器時代最具殺傷力的武器的一次協同作戰。
戰場的中間,有一道死亡線。
號角,鼓聲再度響起。
而仍然在麥地里廝殺的雙方斥候,在聽到了這一次的號角與鼓聲之后,卻是不約而同地向后撤離了戰場,轉身打馬奔向了自己的部隊,只在戰場中央留下了一具具的尸體和遍地的鮮血。
號角停,鼓聲止。
戰場之上陷入到了短暫的沉默之中。
也就是那么短短的一段時間。
高臺之上的朱友貞嘴里輕輕吐出了兩個字。
“進攻!”
豎起的大旗指向了前方。
下方,一面接著一面的大旗倒下,指向對面的唐軍戰陣。
曹彬舉起了手中的大刀,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大吼道:“前軍,出擊!”
震耳欲聾的吶喊之聲頃刻之間響起。
前方的輕步兵們提著刀,向著奔跑,輕騎兵們后發而先至,輕易地越過了輕步兵,踩著倒伏在地上的莊稼,向著對面沖了過去。
他們緊緊地將自己貼在馬背之上,兩腳不停地叩著馬腹。
沖鋒之時是最令人恐懼的。
當與敵人交接的那一霎那,生死便早已經確定,用不著再恐懼了。
敵人不會因為你怕就放你一條生路。
除了殺人與被殺,你沒有另外的選擇。
騎兵隊伍分得很開。
輕步兵們的隊形也分得很散,與過去的大兵團會戰的沖鋒,有著相當大的差別。
而這個改變,便是因為唐軍的火炮。
開花彈對于這樣的集群沖鋒的殺傷力太過于恐怖,而散兵沖鋒,則可以有效地減少這樣的傷亡。
向前,越過火炮的射角,然后再聚集起來向前發起迅猛地沖鋒,與敵人糾纏在一起,這是益州兵們在多次與唐軍作戰之后摸索出來的經驗,是用無數鮮血換來的戰場認知。
火炮一門接著一門的鳴響,一枚枚的炮彈沖出了炮彈,落在了奔跑的人群之中,巨大的投石機揚起了高高的擲臂,無數用網兜扎起來的碎石塊飛上高空,掙脫束縛,然后打著旋地發出一聲聲的尖嘯盤旋飛舞。其中有一些投擲出來的卻是一個個的裝滿了猛火油的陶彈,落地之后,無數拳頭大的火團四下飛舞,點燃了戰場中間的麥田,熊熊的烈火夾著滾滾的濃煙將整個戰場徹底淹沒。
益州輕兵步和輕騎的損失超過了他們的想象。
這是因為大唐第一兵團的炮兵陣地,不再是呈一條直線排列,而是形成了左右兩個陣地,他們的射界是傾斜而互補的,這讓他們幾乎覆蓋了整個戰場中線附近的大部分地區,而另外一些他們照顧不到的地方,則使用了投石機來進行彌補。
小小的戰術變化,卻是讓益州兵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但進攻一開始,所有的犧牲在指揮者眼中,都已不再是一條條鮮活的性命,他們的眼中,只有一個個戰術目標能不能完成。
鼓聲不停,沖鋒不止。
前面的人倒下去了,后面的人踏著前方人的尸體,繼續向前。每一波人的倒下,都會為后一波人向前再突進一段距離制造出足夠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