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潼關位于金牛道南部,北通劍閣、南連綿陽,起著溝通南北的作用,不過城池規模不大,駐軍人數也少,在金牛道九大雄關中,屬于墊底的角色!
可是隨著戰局變化,梓潼關變成了曹、劉兩大集團的前沿,雖未大動干戈,小摩擦卻是不斷,軍事地位也一下子提高了。
為了防備曹軍南下,劉備、龐統不顧民怨沸騰,強行征調了數萬民夫,日夜不停的加固、加高梓潼關,因為工期緊張、物資不足,就連口糧都難以保障,民夫中不乏累餓而死的,累累白骨、盡砌墻中!
豆子山,打瓦鼓,
揚平山,撒白雨,
下白雨,取龍女,
織得絹,二丈五,
一半屬羅江,一半屬玄武!
梓潼關北十五里,一座新筑成的烽火臺上,徐三懷抱長矛,盤膝而坐,眺望的東南家鄉方向,一邊輕唱民間小調,一邊思念著妻子兒女……
徐三是一名老兵,不是資歷老,而是年紀老,今年已經四十三歲了,在‘人活五十不稱夭壽’的年代中,絕對是位老人家,而他從軍入伍的時間,尚且不足四個月。
而四個月的軍旅生涯,卻比前面大半生更豐富多彩,也更驚心動魄,以至徐三經常掐大腿根,以為自己身處夢境中,還是一個噩夢!
自己是犍為郡樂山人氏,寒門小戶,不曾讀書,一直靠著耕田、養蠶維持生活,家里有一個黃臉婆,兩個女兒、兩個兒子,還有三間茅屋、八畝薄田、數十株老桑樹!
小戶人家日子艱難,好在全家人勤勤懇懇的,填飽肚子還是可以的,徐三也沒啥野心,就想盡量積攢一些小錢,把兩個女兒嫁了,給兩個兒子娶上媳婦,再買上一頭老黃牛,幫助自己耕田也就心滿意足了。
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徐三努力了幾十年,眼看離目標越來越近之時,厄運降臨到了一家人頭上:
夏四月,北邊漢中郡打仗了,州牧府以‘防范曹軍,保境安民’為名,大肆的征兵、征稅,二十歲的長子被迫從軍,積攢的錢財也全上交了。
夏六月,州牧府再次征兵、征稅,理由是‘防備大耳賊’,十七歲的次子也當兵去了,家里的口糧全被官府搜走。
秋八月,一場大雨降臨巴蜀,道路沖毀,房屋倒塌,地里即將成熟的莊稼也給淹沒了,落了個顆粒無收,百姓們沒有辦法,只好搭建窩棚居住,采集野菜為食!
秋九月,劉備軍占領了犍為郡,聽說這位皇叔大人仁義道德,愛護黎民,百姓們非常高興,徐三也非常高興,以為苦日子過去,好日子就要來了。
可沒等徐三笑出聲來,自己就‘光榮’的從軍入伍,成為了劉備軍中一員,還是一名輕裝步兵,沒有坐騎、沒有盔甲、沒有弓箭,只配發一根白木柄長矛,就跟著上戰場了!
攻簡陽、圍成都、奪綿陽,徐三跟著大軍轉戰各地,經歷了幾場血腥廝殺,僥幸沒死在戰場上,如今又來到了梓潼關,成為了這里的戍卒!
而徐三的人生經歷,就是巴蜀百姓的縮影,短短幾個月時間,就從人間掉進了地獄,天災人禍,骨肉分離,前途渺茫,生死難知……
“三弟,又在想婆姨、碎女子、瓜兒子們呢?”
“如何不想呢,男人們都出來打仗了,三個女人留在家里,沒糧沒柴,沒房沒屋,今年冬天又這么冷,她們怎么熬過來呀?
還有我的兩個兒子,自從當兵走了之后,一點音信也沒有,不知道是不是……唉,都說劉皇叔大仁大義,最是愛護老百姓了,這日子咋一點起色也沒有,反不如以前了呢?”
“我的傻三哥呀,這天下烏鴉一般黑,什么州牧、天師、皇叔,都只顧爭奪地盤爺,誰管老百姓死活啊?
倒是聽人說,北方現在安穩了,老百姓們有田種、有飯吃、有衣穿,賦稅征的也很少,如果有機會,真想回關中老家了,比蝸在這里強百倍!”
老兵田五走了過來,他是徐三的同村人,年紀還要大兩歲呢,兩個人一起耕田,一起養蠶,又一起抓了壯丁,稱的上難兄難弟了。
當初村里一起從軍的十二個人,幾場大戰下來,戰死三個,殘廢三個,逃跑了四個,其中一個抓回來,當逃兵砍了腦袋……只剩下徐三、田五兩個人了,感情自然更加深厚!
不同的是,徐三是土生土長的巴人,田五卻是祖籍關中,當年董卓作亂、暴虐無比,很多關中百姓為求活命,都遷移到了漢中、巴蜀居住,田五就是其中一員,而益州的百姓里面,四成以上都是北方流民。
現在情況又不同了,在曹操、蕭逸的治理下,中原大定,百姓安居,生活水平直線上升,巴蜀卻亂成了一鍋粥,天災人禍不斷,百姓苦不堪言!
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于是巴蜀地區的流民們,又紛紛踏上了返鄉之路,向北越過米倉山、大巴山、秦嶺,重新回到了關中家鄉,而金牛道是其中一條重要通道!
徐三、田五看守烽火臺以來,就經常看到周圍山野中,有三三兩兩的流民,背著干糧、牽著牛羊、抱著雞鴨……冒著寒冷的北風,翻山越嶺,緩緩北行!
田五看的大為心動,已經生出了當逃兵的念頭,只是掛念生死不明的家人,這才強行忍耐住了。
“開飯了,開飯了!……大家過來領吃的,清點一下人頭,怎么又少了兩個,人呢?”
“啟稟大人,二狗子,大笨熊逃走了!”
“走了也好,正愁飯不夠吃呢,又少了兩張嘴!”
一具高大身影出現了,是這座烽火臺的隊率,姓孫,三十多歲年紀,一臉的絡腮胡子,手中提著一柄彎刀,身后跟著兩名士卒,還抬著一個大籮筐!
按照漢軍編制,一名隊率管轄五十士卒,可是烽火臺周圍站崗的、巡邏的全聚攏過來,只有三十七個人,余者都當了逃兵,至于逃跑的原因嗎……
“他媽的,又是黑窩窩頭,這是給人吃的,還是喂豬的?”
“黑窩頭都吃不飽,還得整天扛著長矛巡邏,老子實在忍夠了,大不了投靠北邊去!”
“全都閉嘴,知足吧,這還是老子拼命搶來的,一人能分兩個窩頭,別的烽火臺一人一個都夠嗆,聽說已經餓死人了!”
籮筐的遮布掀開了,里面是一種雜糧窩頭,重約二兩左右,成分就比較復雜了,黑面、豆子、麩皮、野菜、樹皮……還有沙子、小石子、老鼠屎,簡直就是大雜燴了。
這種窩頭顏色黝黑,味道餿臭,口感更是差到了極點,真能吃出豬食的味道,還得慢慢的咀嚼,因為里面有小石子,一不小心就會崩掉大牙!
就這種難吃的窩頭,也不是管夠吃的,每人一天一頓,一頓只給兩個,區區四兩的雜糧,又如何填飽肚子了,何況士兵們日夜站崗、巡邏,體力消耗非常之大,經常被餓暈過去,不當逃兵才怪呢!
“弟兄們忍一忍吧,成都又受了大雪災,聽說了死了很多人,饑民們聚眾鬧事,砸了府庫,拆了棧道,軍糧送不上來了,估計也無糧可運嘎嘣,哎呦!
呸!呸!老子以前給劉州牧當兵,雖然日子窩囊一點,好歹有大餅吃、有菜湯喝,逢年過節還有酒肉呢!
如今也給‘劉州牧’當兵,連餿窩頭都吃不飽,早知道就留在劍門關了,那邊可是吃香的、喝辣的,軍餉拿的也多的多,每個月八百多錢呢,立下戰功者另有賞賜!”
孫隊率可是老行伍了,雖然脾氣暴躁一些,人品還是不錯的,從來不搞什么特殊化,與士兵們一起吃黑窩頭,結果沒吃幾口就咬到了小石子,后槽牙崩掉了一塊,嘴邊滲出了血跡,不禁的指著南邊破口大罵。
梓潼關周圍都是山區,土地非常貧瘠,只能種植一些豆子、山藥之類,產量也很低的,故而駐軍需要的口糧、物資,全由成都方面供應的!
以前劉璋做州牧,巴蜀相對太平無事,糧草能源源不斷運來,梓潼關駐軍的小日子還算不錯,人心自然也就安定了。
可是劉備主政以來,為了防備北邊曹軍,梓潼關駐軍增加了幾倍,后勤供應卻成了大問題。
最近半年,水災、兵災、雪災接連不斷,巴蜀各地糧食產量銳減,災民數量卻劇增,尤其是成都城附近,難民超過了二十萬,無衣無食,饑寒交迫,已經餓死了不少人,甚至出現了人吃人。
劉備稱漢中王以來,東拼西湊,日夜操勞,想盡一切辦法籌措糧草,可還是喂不飽饑民們的嘴巴,就連軍糧也難以供應了,以至于出兵日期不斷拖延。
皇帝還不差餓兵呢,士兵們吃不飽肚子,又如何打仗呢?
可是不打退曹軍,雙方這般對峙下去,就要不斷的增兵,并消耗大量的糧草,曹營集團家底雄厚,堅持三五年都不成問題,可劉備集團扛不住呀!
出兵,沒糧食,活活餓死;不出兵,也沒糧食,還是會餓死……劉備軍陷入了死循環之中!
“啟稟隊率,北邊棧道上來了一支隊伍!”
“戒備,來的是曹軍嗎?”
“不是曹軍,像是一支商隊,有二三十輛馬車,慢慢的過來了!”
窩頭被一搶而光了,依舊饑腸轆轆的士兵們,正準備煮一鍋雪水,用水飽緩解一下饑餓感,沒想站崗的弟兄報告,北邊來了一支商隊!
士兵們頓時不熬雪水了,全都跑到了烽火臺上觀望,有人都渾身顫抖起來,不是緊張的,而是興奮的。
商隊代表著交易,也代表著活力,如今巴蜀大地多災多難,百姓們苦不堪言,有商隊肯過來,自然是一件好事了。
更重要的是,本著‘雁過拔毛’的規矩,凡是商隊經過城池、關卡,在交納賦稅的同時,還要給守軍一些‘見面禮’,如果對方出手大方一點,士卒們十幾天的口糧就有了。
“來人止步,報上身份,否則開弓放箭了!”
“河北甄氏商隊,前往成都販賣貨物!”
“販賣何等貨物,有無曹軍細作?”
“販賣一些牛皮、牛筋,再收購一些蜀錦、生絲,我們都是正經商人,絕對沒有一個曹軍細作!”
商隊來到了烽火臺附近,很規矩的停了下來,伙計們還紛紛下馬,揮了揮沒拿兵器的手以示誠意,孫隊率則帶領士兵們,上前搜查起來了。
商隊的人沒說謊,車輛上都是牛皮、牛筋、牛角等貨物,在戰亂的年代中,這都是獲利百倍的好東西!
還有通關文牒,證明是河北甄家的人,也只有這種根子硬、背景深的商隊,才能無視戰亂影響,在各地通行無阻,人家跟曹、蕭兩家都有姻親關系的!
而梓潼關守將早就有令,凡是販運戰略物資的商隊,一律放行,不得為難,如今劉皇叔正在擴軍,急需要這些好東西!
“各位軍爺幸苦了,小小禮物不成敬意!”
“好說,好說,弟兄們搜查一下,沒事就放他們過去吧!”
商隊管事很機靈,不斷的抱拳行禮,還送上了兩袋子白面,在戰亂環境下,糧食比錢更實在呢,士兵們紛紛喜笑顏開!
不過孫隊率很負責,還是帶人搜查了一番,結果沒什么可疑的,雖然有一些兵刃之類,不過商隊行走四方,要防備野獸、強盜,有幾件家伙也很正常!
徐三、田五手持長矛,在搜查一輛雙轅花車,見到里面有幾位女眷,還有一個小男孩,這讓他們更加放心了,如果是曹軍奸細的話,不可能如此明目張膽,更不會帶著老弱婦孺了。
還有趕車的伙計,正在吃一張大肉餅,看到徐三、田五直勾勾的眼神,立刻把肉餅遞了過來,還很友善的笑了笑……
毫無問題,車隊放行!
“五哥,剛才那個趕車的小黑臉,咋看著有點眼熟呢,笑起來就更眼熟了!”
“是看著眼熟,跟家里供奉的灶王爺差不多,都是小黑臉哈哈!”
商隊過去之后,徐三、田五一邊啃著肉餅,一邊討論剛才的事,沒說幾句就哈哈大笑起來了。
最近二十多年吧,北方出現了一種火坑,結構簡單,造價低廉,使用效果卻非常之好,讓無數的貧苦百姓,免受了寒冬之苦!
好東西誰都喜歡的,一傳十,十傳百,從最北邊的幽州向南擴展,過了黃河、過了長江,也傳到了巴蜀地區,徐三、田五原來的家中,也盤過這種土炕,真是又舒服又暖和呢!
而專門請來的工匠師傅,在盤好了火炕之后,在炕頭上貼了一張畫,說是‘灶王爺’,也是火炕的發明者,讓他們沒事拜一拜,可以保佑家宅平安、百邪辟易、莊稼多結穗、母豬多下崽,婆姨不偷人……簡直包治百病了!
而那位灶王爺,小黑臉、濃眉毛、高鼻梁,一副笑瞇瞇的樣子,還有兩個大酒窩呢,跟剛才趕車的人很相似,簡直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記得工匠師傅說過,閻王爺不是亂畫的,而是真有其人,還是位大人物呢,具體叫什么徐三、田五不記得了,他們當時竟顧得高興,滿炕上打滾呢!
到底叫什么來著,話都到嘴邊了,就是想不起來!
好像是姓蕭,又好像叫大什么……反正稱呼挺長的,像是個當大官的!
“徐三、田五發什么愣呢,快點過來和面、燒火,今天咱們蒸饅頭吃了!”
“好嘞,來嘍!”
聽說有饅頭吃,兩人高興的又蹦又跳,別說灶王爺叫什么,連自己姓什么都不顧了,紛紛跑過去幫忙做飯!
“嗚!嗚!嗚!”
片刻之后,南邊響起了號角聲,那是城門開啟的信號,看來商隊順利通過了梓潼關,前往成都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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