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表在一秒一秒地跳動,時間在壓抑的沉默中緩緩流逝。
唐躍在昆侖站主廳內轉來轉去,偶爾緊貼著艙壁站一會兒,接著又轉來轉去,像是一頭長期被關在籠子里表現出刻板行為的狗熊,他不安地揉捏著自己的雙手關節,內心的焦慮表露無遺。
“風速?”
“每秒四十三米。”唐躍看了一眼風速儀。
老貓點點頭,它看上去比唐躍要冷靜沉著,面無表情地盯著電腦屏幕,當然這也有可能是因為機器人的面部表情本就不豐富。
“降低初始相位角……再降低相位角!入軌精度還有壓榨的空間……還有壓榨的空間!”老貓咬著牙,它在電腦上一遍又一遍地測試鷹號飛船入軌的每一步,“風速?”
“每秒四十三米。”
“純慣導累計誤差超過七米,靠不住,根本靠不住……風速?”
“每秒四十三米。”
它已經不知道問了多少遍風速,老貓終究還是暴露出了自己的焦慮和緊張,盡管臉上沒有表露出來,但它也在擔心這該死的天氣,下意識地一遍又一遍詢問風速。
昆侖站中的這一人一貓已經拼盡了全力,但奈何他們的力量實在是太微弱,站在唐躍老貓對面的是浩大磅礴的宇宙。
現實才是這個世界上最殘酷的東西,它不是故事不是童話,在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不會有某個救世主從天而降,不會有某個隱世高手突然出現力挽狂瀾,更不會有什么已經寫好的完美結局,多少噸的推進劑就能把登陸器推入多高的軌道,多一米都不可能。
老貓敲下鍵盤上的回車鍵,再次模擬鷹號飛船的入軌過程。
“上升段風速每秒四十三米,初軌測量……調相等待……失敗。”
“上升段風速每秒四十三米,進入初始軌道,調整相位角,開始轉移軌道……失敗。”
“上升段風速每秒四十三米,進入初始軌道,調整相位角,開始轉移軌道,進入停泊軌道……失敗!”
“失敗!”
“失敗!”
老貓已經記不清自己失敗了多少次,它手中有一支臺球桿,它要在一千米外把一枚臺球打進洞中,而且還是在蒙上眼睛置身風暴中的情況下,失敗才是正常情況。
物理學中有混沌理論,這種理論表明一個影響因素過多的復雜整體是無法精確預測結果的,比如說天氣,蝴蝶效應就是其中一個非常有名的概念,“一只蝴蝶在南美扇動翅膀,兩周后就有可能在北美引起一場龍卷風”,初始條件的微小偏差,經過系統的放大,就有可能導致結果的巨大差異。
所以沒有人能把這顆臺球一桿進洞,這張球桌上的影響因素實在太多,從球桿到臺球到風速到球桌的光滑程度,差之毫厘,就失之千里。
但老貓仍然在堅持尋找成功的那一線希望,它不惜對抗混沌理論,對抗物理定律,對抗計算結果,它堅持相信在浩如煙海的繁雜參數中,一定存在一組,能成功抵消所有的誤差,讓鷹號飛船與聯合空間站完美地成功對接。
對于一臺因邏輯而生的機器人而言,對抗數學和物理,大概是最無畏的莫大勇氣,最悲壯的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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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是聯合空間站,第五百一十二次呼叫昆侖站,唐躍先生,貓先生,收到請回答……”
麥冬輕聲呼叫昆侖站。
通信頻道中沒有回應,空間站上發出的無線電波很可能沒有穿過底下的沙暴,昆侖站根本就接收不到。
晶體號核心艙內充滿了各種機械噪音,女孩穿著藍色的工作服,戴著耳機,懸浮在空中,靠著一根耳機線與艙壁連接,太陽升起之后空間站內的溫度升高了,所以麥冬略微降低了保溫系統的功率。
“這里是聯合空間站,第五百一十三次呼叫昆侖站,唐躍先生,貓先生,聽到請回答。”
“這里是聯合空間站,第五百一十四次呼叫昆侖站,唐躍先生,貓先生,聽到請回答……”
麥冬伸手扭動旋鈕,把音量稍稍調大。
“這里是昆侖站!這里是昆侖站……麥冬?麥冬……你能聽到嗎?”
“唐躍先生?”麥冬聽出來這是唐躍的聲音,她驚喜地按住耳機,上前把音量調到最大,唐躍的聲音在噪音中含糊不清。
“麥冬……麥冬你能聽到嗎……這里是昆侖站……”
“我能收到!”麥冬回復,“唐躍先生,你那邊情況怎么樣?貓先生怎么樣?”
“老貓正在努力調整鷹號飛船,而我正在狂風中與你聯絡!這里風有點大……”
唐躍扶著通信天線,高聲大喊,試圖壓過嘈雜的噪音,他覺得自己像是個在臺風當中堅守報道第一線的央視記者,又像是個在洪水中抱著電線桿苦苦支撐的災民。
“麥冬同志!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那就是鷹號飛船已經準備就緒了!隨時……都能發射升空!你的補給馬上就要到貨了!你的補給馬上就要到貨了!”
“我知道,貓先生已經跟我說過了。”
“那……我就再跟你……強調一遍!”唐躍大喊,聲音在頻道中時斷時續,“你一定要……充滿信心地固守待援!黨和人民是不會放棄你的!不會放棄……臥槽!”
麥冬一愣,耳機中咔噠一聲,聯絡中斷了。
“唐躍先生?唐悅先生你怎么了?”
麥冬驚慌起來,她不知道底下究竟發生了什么,唐躍突然就中斷了聯系。
昆侖站。
老貓敲擊著鍵盤,分心扭頭往外瞥了一眼,看到唐躍慢慢地爬了起來,后者剛剛沒站穩倒了下去,連人帶著天線滾出去老遠,好在有安全繩拉著,否則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回來。
唐躍氣喘吁吁地支起天線,把松脫的數據線插口重新插上,開始調整天線的角度,但這下怎么調都找不回原來的信號了,頻道中只有無窮無盡的電流雜音。
昆侖站能不能聯絡上空間站全憑運氣,畢竟頭頂上的沙暴是運動的,狀況稍好時無線電波或許能突破干擾,但沙暴的活動一加劇就會導致聯絡中斷。
唐躍焦急地調整天線的旋鈕,但凍得僵硬的手套一直在打滑,怎么轉都調不到他想要的角度,該死……他還有話沒說完呢,怎么就突然中斷了?
唐躍套著厚重的明光鎧,蹣跚地繞著天線轉圈,被暴風吹得東倒西歪,老貓望著他,那背影笨拙得像是一頭伸爪子夠香蕉的狗熊。
想想真叫人辛酸,世事為什么就這么艱難呢?
你看他在風暴中飄搖得一株脆弱的雜草,卻倔強地挺立在那里,怎么都不肯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