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不知道你還有一個妹妹。”
“我沒跟你提起過么?”唐躍抽出一張草稿紙從顯示器上方遞給老貓,“老王他們都知道……老貓這鬼東西沒法算哎,你能不能先做個預處理再給我?這串數字比你的尾巴還要長,最見鬼的是需要連續開方,計算器都溢出了。”
老貓把紙抽了過去,瞄了一眼,然后又把它遞了回來。
“答案是42。”
“你可沒跟我提起過。”麥冬說,“我還以為你是獨生子女呢。”
“我不是獨生子女,我妹妹比我小三歲,是個非常可怕的暴脾氣。”唐躍說,“她從小就被我老媽送去學跆拳道,學了跆拳道又學詠春,還有散打格斗自由搏擊什么的,用我媽的話來說,女孩子天生弱勢,所以要學會保護自己……我的天吶,她那還叫弱勢?那丫頭上小學時就敢一個人堵一個班的門了。”
麥冬愣愣。
她沒想到自己還有一個這么厲害的小姑子。
“自從某個暑假我倆爭搶電視機遙控器時她一拳把我打倒在地板上之后,她就意識到我打不過她了,從此她再也不怕我了,我作為兄長的尊嚴完全淪喪……”唐躍談起自己小時候被妹妹蹂躪的血淚史,簡直喪權辱國,無比辛酸,“老貓!看看這個,電腦提醒我……這是什么來著?修正羅德里格參數……”
“收到。”老貓在對面簡短地回復,“下面由我來接手。”
老貓接過控制權。
“我妹妹她脾氣暴躁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我父母還慣著她,她小時候跟同齡的小男生在一起玩,經常跟抓小雞似地把他們揍得滿小區跑。”唐躍嘆氣,“我媽還說她是個瘦弱的小姑娘,讓她多吃,但是你見過腹肌比男性還發達的瘦弱小姑娘么?她一拳頭可以劈開兩塊實心磚,我覺得她一拳打在我身上我可能會死……”
麥冬咯咯地笑。
她從未見過唐躍的妹妹,不知為何,麥冬腦中自然地浮現出一個模糊的女孩影子,滿身男孩子氣,活潑好動,干凈利落。
如果麥冬有幸能見到那個女孩,想必她應該就是這樣的吧?
“真好啊。”麥冬輕聲說。
“我現在經常這樣安慰自己:地球其實還在,我們的那些親人朋友其實都還在,所有人都在,只是我們看不到他們了。”唐躍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我那個脾氣暴躁的妹妹還和我爹媽生活在一起,她還沒畢業呢。”
“但實際上地球早就已經……”
“我總得給自己一個堅持活下去的理由,我總是鼓勵自己,只要我能好好地活下去,那么遲早有一天,地球會重新出現。”唐躍說,“沒有目標的生活跟牢獄無異,那才是真正的絕望。”
他扭頭朝外望,窗外的太陽已經落山,昆侖站外一片漆黑,這一天也過去了。
唐躍坐在椅子上做計算,不知不覺就工作了整整一天,老貓不斷地把任務拋過來,一個接一個,唐躍一直處于精神高度緊張的狀態,唯一可以舒緩心理壓力的就是麥冬的聲音,他陪著麥冬聊天,從早上一直聊到現在,口干舌燥,不得不經常喝水。
只是聯合空間站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進入無信號區,在這段時間內沒人跟唐躍說話,老貓一旦進入工作狀態之后就不再話癆,唐躍獨自一人盯著紙面上的數字公式昏昏欲睡,看得都快要睡著了,耳機里一聲“唐躍能聽到我么”才能讓他重新精神起來。
“姿態軌道耦合運動模型建立完畢。”
“開始仿真。”
“二次仿真。”
“給我控制力矩曲線。”
老貓兩只大眼珠子轉來轉去,喃喃自語。
它和計算機都工作到忘我,貓機合一。
工作站能不計前嫌地與經常虐待它的老貓通力合作,這一點讓唐躍頗感欣慰,惠普工作站作為無產階級思想覺悟就是高,貓機合一帶來的效果就是工作效率極速攀升,唐躍不得不集中精神配合它們。
連晚飯唐躍都沒來得及吃。
“唐躍,給我α值。”
“半長軸,另外給我參數K1的正弦和余弦。”
“收到。”
“姿態誤差?”
“姿態誤差已收斂至零。”
“精確Ω的值,給我數學期望。”
“哪個Ω?這里有四個Ω。”
“升交點赤經。”
“升交點赤經升交點赤經……OK!”
老貓和唐躍之間的協作高效而嚴密。
“還需要其他數據么?近地點輻角?軌道傾角?”
“暫時不需要,唐躍,你暫時沒有任務了。”老貓說,“麥冬小姐還在么?”
“我在,貓先生。”麥冬在頻道中回答,“不過空間站馬上就要進入無信號區了。”
“我沒什么任務了?你的意思是我終于可以休息了是么……我現在又困又累。”唐躍打了個哈欠,緊繃的神經一旦松懈下來,全身的力氣都像水那樣地板流走了,“真是可怕,我居然跟數學打了一整天的交道。”
“軌道計算是物理。”
“歸根究底它還是數學。”唐躍把手中的筆放下來,整理凌亂的桌面,“微分方程一個比一個長,矩陣一個比一個大……我之前不知怎么列出來了一個超過五千階的矩陣,媽的真是嚇死我了。”
“那是你算錯了。”
“我又不是你,連續算一整天的數學題肯定會出錯的,我現在大腦都要炸了,兩只眼睛嚴重充血,手指完全僵硬,連筆都握不住了……我們倆這顯然又是干了一個團的工程師才能完成的任務,我今天的工作成果怎么著也能頂一個營吧?”唐躍張開五指,手指都在發麻,“有我幫忙進度是不是快了不少?”
“我們確實干了一個團的人才能搞定的工作。”老貓點點頭,“但你完成的是一個人的正常工作量,至于進度,大框架已經成型,接下來要做的是完善細節。”
唐躍用力伸展四肢,偏頭瞄了一眼時鐘,吃了一驚,“居然已經晚上十一點半了,我在這里坐了整整十五個小時……太陽能電池板收回來沒有?沒有的話麻煩老貓你去把太陽能電池板收一下唄。”
“你自己不能去?”
“我骨質疏松腰間盤突出。”
老貓把鍵盤推開,起身出門,準備回收太陽能電池板,它進入氣閘室,反手關上艙門,隨著沉悶的“咔嚓”一聲,昆侖站大廳內只剩下唐躍一個人。
“唐躍?”麥冬這個時候叫了唐躍一聲。
“嗯?”
“能不能再跟我講講你小時候的故事?我……我還想知道更多關于你的事。”
“行啊,我絕對毫無保留,把所有你想知道的都告訴你,畢竟老貓讓我們互相加深了解。”唐躍哈欠連天,“但我實在是太累太困了,要不咱們明天接著聊吧……明天有足夠的時間。”
困意上來了真是什么都擋不住,就算桌子上全部都是釘子他也想一頭栽下去。
“真的這么累?”
“真的這么累。”
“那……再陪我十分鐘?”麥冬猶豫了一下,“五分鐘?”
唐躍笑了,強打起精神,“你有什么想說的就直說,我一直陪你到明天早上,大不了今晚不睡覺了。”
“那好,你說好了陪我到明天早上。”
“說好了。”唐躍打哈欠。
“再跟我講講你妹妹的事。”
“她啊?那可真是個可怕的暴力女,一拳可以砸穿房門的那種。”
唐躍坐在椅子上,靠著椅背縮著雙腿,仰望頭頂上昏暗柔和的燈光,地球上的往事對他來說才過去一年,但回憶起來卻格外遙遠。不知怎么麥冬忽然對他的故事感興趣了,唐躍就把自己小時候干的那些蠢事一件一件地講給女孩聽,比如說小學時考試作弊抄鄰桌的答案,考完才發現是AB卷,中學化學課把鈉揣在口袋里,結果衣服著火,英語考試聽力測試在試聽時間就把題目全部做完了,麥冬一直在笑,笑得不停。
“我看到太陽了,空間站馬上就要進入無信號區了。”麥冬說,她的聲音模糊不清,可能是信號不穩定。
“等你回來。”唐躍揉了揉眼睛。
“唐躍。”
“嗯?”
“你說我們都決定結婚了,你還從沒跟我表示過……”麥冬說,“每次都是我主動開口。”
唐躍愣了一下,有些尷尬。
“你想聽三個字?四個字?還是五個字?”
“不是現在,等我回來你再跟我說。”麥冬說,“所以……在我回來之前,千萬不要睡著,千萬不要睡著了哦。”
“好。”唐躍點點頭。
片刻之后聯絡中斷,聯合空間站進入無信號區。
不知道過了多久,頻道中安靜下來,唐躍撐著腦袋,望著眼前的電子鐘,時間已經到了十二點,紅色的數字一秒一秒地跳動,聯合空間站進入無信號區要多長時間?半個小時?二十分鐘?記不清了……唐躍呆呆地望著時間,大腦仿佛在轉動,又仿佛混成一團漿糊。
他想思考些什么來驅散睡意,時鐘上的數字在他的眼底逐漸扭曲,唐躍忽然發現自己居然連鐘上的數字都不認識了,他盯著那個數字盯了老長時間,都不知道這究竟是個什么玩意。
唐躍知道自己的大腦已經開始罷工了,認知功能完全消退,眼睛接收到的信息被大腦拒收,一雙眼皮重若千鈞。
不能睡。
千萬不能睡著。
誰來給自己一巴掌?
老貓呢……老貓到現在還沒回來。
它怎么還沒回來……
沉沉的倦意升上來,唐躍敢打包票他這輩子都沒這么困過,眼前的景象開始模糊,繼大腦之后,身體的其他部分也相繼罷工。
唐躍用力捏自己的臉頰,想讓自己清醒一些。
但下一刻天昏地暗,世界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