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松、梧桐。
流水潺潺,帶上溪云。
遠離了紅塵匯聚之處,李辟塵扶了扶斗笠,此時一人一行,行于山野,獨享天之清靜。
山不大,但秀雅。
水不深,但澄澈。
地不廣,但平坦。
林不大,但茂盛。
這曾是形容隆中的話,但現在,用在此時的山野當中,倒真的是恰到好處。
或許是因為竹林的緣故,或許是因為大松的緣故。
亦或是,因為那些參天的梧桐的緣故?
總而言之,看著鳥從身邊飛過,走獸四下顧盼,從溪流中趟過,那清晨的光華照耀下來,被漫天的竹葉打的破碎,那落地之后,就化作了一片又一片的光影。
碧綠的竹已經開始有些微的泛黃,而松并沒有。
熊咆龍吟殷巖泉。
腳步劃過水流,清晨起時,那霧氣還沒有徹底散去,在這山野當中,更是如此。只看得不遠處,有云煙縈繞,那當中,藏著一處草廬。
而隨著云霧同時飄散的,還有一陣濃郁的酒香。
一陣悉悉索索的響動,那草廬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只是那門口處,有個老人,此時逗弄著幾只猴頭,見到云霧里行來人了,便站起了身子。
李辟塵走過去,他吐出口氣來,吹散一片薄霧,對老人行了凡禮。
“山野路客,偶聞酒香,特來此一觀,若是打攪,貧道這便離去。”
話語緩緩,空靈至極,而那老人哈哈笑起:“不打攪,不打攪,這山野竹蘆,能偶然有客人來,那自是最妙不過的事情。”
他抖了抖身上的袍子,這老人看上去是個儒生,李辟塵觀其言行舉止,心道這怕是一位退位之后,隱居在此的賢者。
有些人入朝為官,最后歸隱,往往會遁入山中,自稱人中仙。
儒仙人,沒有成形的修行之法,只有自己摸索得出的結論,為事為類,法力高低,全憑胸中一口正氣。所以這類仙人幾乎不可見,因為沒有人能夠一直到死也保持心神澄澈。
而眼前的老人,并不是儒仙人,他只不過是個凡人。
但人中仙,意思不就是凡人當中稱仙人么,這與人仙,又是不同的,一字之別,差之千里。
老人請李辟塵入內,那草廬外的竹籬笆圍了一圈,里面也養著一些雞鴨,黃犬趴在小草屋里,感到有人來了,搖晃著尾巴跑出來,繞著老人轉了轉,卻不對李辟塵吼叫,而是湊上去蹭了蹭。
黃犬只感覺這個人并非惡者,是個大善,并不是通靈,因為如果通靈,就好像桂父的老母雞一樣,是不敢靠近仙家的。
李辟塵摸了摸黃犬的腦袋,這小犬尾巴搖晃得更加歡快了,這讓老人嘖嘖稱奇。
“它曾經隨我從京城回來,我從不曾見它對陌生客如此親昵。”
老人說出了自己的跟腳,他不是魏朝的人,而是宋朝的人,喚作陳叔寶,又喚寶公。
當然,他似乎更喜歡“溪父”這個稱呼。
山中老人,伴溪流而居,為世后生之亞父。
看破了一切,需要放下,而如果在宋朝國境內,還有被找到回去的可能,為了杜絕這種可能,他來了魏朝。
這是徹底不愿意再回到官場當中了。
老人搬出了一副棋盤,黑和白的棋子零落,放在兩個盂碗里,那幾只猴頭湊在門檻處,扒拉著草廬,似乎想要向里面看個究竟,它們被酒香勾的饞,俱都搔頭弄耳,模樣滑稽極了。
“小道爺稍等,一會待我那老哥哥把那酒水弄好,我便進去,從那草廬中取點陳年佳釀,與道爺對飲。”
老人笑著說,而此時又問了問:“道爺....酒量幾何?”
李辟塵聽得笑了:“便是飲下一江一河再一海,還是嫌少。”
“哈哈哈!”
老人放聲大笑,那棋盤一擺,此時手指輕叩,黑白棋碗放置在二人身前處。
“棋盤縱橫十九,劃天分地,有星位九,中央一處喚作天元。”
老人手捏黑子,撫了撫胡須,而李辟塵看了看,手捏起白子。
“貧道棋藝不精,老先生可要讓著貧道點。”
李辟塵笑了一言,而那老人搖搖頭:“玩玩而已,不必當真,小道爺隨意而下,我也隨意。”
于是二人下起棋來,那黑白交錯,如同陰陽互融,又似黑云白云交相輝映,那晨光落下,此時云霧也漸漸散去,那無數竹林碧葉伸展,露水滴答而下。
老人的額頭滲出汗水來,他此時的雙目已經微微瞪起,那手中捏著黑子,下得卻是越來越慢。
李辟塵落子隨意,但那每走一步,卻又都是恰到好處,可謂無心插柳柳成蔭,而老人,則是有心栽花花不活了。
這棋盤在李辟塵眼中,就是八卦陣,那曾經在大漠天寒,眼尚盲時,便在心中推演過八卦陣法,這棋盤,也不過如陣一般,生死門轉,僅僅一看,便知曉得通透。
也只有仙人和仙人下棋,才會對弈幾百上前年,而仙人和凡人下棋,那真的是寥寥數子,就是勝負已定。
李辟塵不擅棋道,只是以破軍之陣來對應,這倒是把老人弄了個措手不及,此時有子難下,心中狂震不說,還有苦難言。
“吱嘎.....”
草廬的門戶被推開,老人看見自己那老哥哥出來,這才長出一口氣,眼見自己棋盤上被那道人殺的七零八落,可謂慘兮兮,連忙道:“我老哥出來,小道爺稍等,我這就去拿些酒水。”
他頗有狼狽的離開,而那另外一位老人此時拄著一根長拐,那拐上掛著一尊大銅葫蘆,看上去奇妙極了。
“呦,有客人啊!”
葫蘆老人笑瞇瞇的走過來,同時看見那黑白棋盤,頓時明朗了,哈哈大笑:“小道爺出手當真厲害,這三下兩下,把我那老弟弟,打的是潰不成軍啊!”
李辟塵搖搖頭:“多是老先生承讓,貧道不擅長棋藝,多是獻丑,想來若是老先生全力出手,我早已敗下陣來。”
他如此謙讓,倒是讓葫蘆老人大有好感,于是當下便言:“不消謙遜,你之技藝,我從這殘局之上便可看出一二,這當中還有行軍布陣的氣勢,端得是厲害無比。”
“我喚作杜康,你稱我杜翁,亦或壺公便可。”
葫蘆老人如此說,李辟塵想了想,道:“那貧道便稱老先生為壺公吧。”
壺公一笑:“你是看我這銅葫蘆有神異吧,哈哈哈,我告訴你,這葫蘆里,裝著的是人間最好的酒水,喚作迷仙引,那是仙人喝了,也要傾倒的妙酒。”
他言語著,此時坐了下來,嘆了口氣:“可惜,這葫蘆現在,那迷仙引,已經沒了。”
手指點向草廬,壺公眼神迷離起來:“我居于此,釀酒半生,為得就是再釀出迷仙引來,可惜,忙忙碌碌,拋去了官位,隱在此間,至如今,已有一個甲子年歲,這迷仙引,遙遙無期。”
他話落了下來,又問李辟塵:“小道爺看我,今年幾歲?”
李辟塵笑著言:“我觀壺公氣息,年紀早已不甚重要,這山靈水秀之處,助人化成仙身。壺公之年歲,本有一百之數,如今看去,卻還恍如不惑之年,只是多了白發白須罷了。”
壺公哈哈大笑:“那看起來,我氣色還是不錯!常常在想,我總是被亂花迷了眼睛,總是想要釀出那迷仙引,只是不論如何,都達不到,都釀不出來。”
“這草廬里,最年長的酒水,已經有六十年了!那是我當年來這里時,釀出來的,現在....一個甲子,正好可以開壇了。”
壺公這么說著,那身子起來,此時草廬前,溪父已捧著兩壇大酒出來,那是四十年的釀期,而壺公見了,連忙道:“老弟弟,不要這四十年的,這四十年的,喂那些猴子去吧,你拿兩壇六十年的出來。”
溪父微微一愣,那連道:“這四十年的也不小了,老哥哥何必喂猴子,我這便放回去,去拿六十年的。”
他如此說著,而壺公搖搖頭,又想了想:“罷了,留下一壇喂猴,剩下一壇,放回去吧。”
溪父應下,那不過一會,便又兩壇帶著泥土的酒被取出,溪父親行來,把那兩壇六十年的好酒放下,又取了三個酒樽,模樣古舊,而至于那壇四十年的酒水,早被幾個猴兒拿走了。
清亮的酒水從那壇中被倒出,李辟塵鼻子微微聳動,即使不常常喝酒,也能明白,這確實是萬世難尋的好酒。
不在于陳年多少,而是在于酒水的香醇,這是獨特的釀法。
一口清流灌入豪腸,李辟塵霎時就是一聲贊嘆隨出,連道:“好酒,確實是好酒。”
“好酒啊,可惜,不是迷仙引。”
壺公端著酒樽,那一口飲下,而溪父同是一口飲下。
三人對飲,光華明照,落在青崖。
竹林喧囂起來,外頭的猴子們喝了陳年佳釀,開始四下鬧騰,而此時仿若歲月在悄悄走過,那不知不覺,已是日光升頭,來至正午時分。
但在這竹林當中,正午與清晨,差的不過僅僅是霧氣罷了。
三人喝得性子起來,而李辟塵的酒量讓兩位老人都是驚了一跳,那只看這小道人,一樽接著一樽,飲之不盡,恍如喝水一般,那再想之前他所言語,稱一江一河再一海,還是嫌少。
“海量,當真是海量!”
壺公連連驚嘆,此時李辟塵又飲下一樽,那目光轉動,看壺公拐上那銅葫蘆,便是笑:“壺公那葫蘆當中,至今都不曾裝過酒水?”
“是啊,不釀迷仙引,其他任何酒水,都不配這葫蘆。”
壺公撫摸著那銅葫蘆,只嘆:“這可是仙家的葫蘆呢!”
李辟塵看著那葫蘆,朦朦朧朧中,那葫蘆仿佛變成了一個酒壇,那酒壇十分的熟悉,正是江陵云的法兵。
酒壇能裝八海之水,凡水入中,立化美酒之味,這葫蘆,怕不也是相同的法兵?
李辟塵如此想著,那對壺公道:“壺公,還請把這葫蘆借我一觀。”
壺公不疑,當然允諾,于是把那銅葫蘆從拐上取下,遞給李辟塵,而李辟塵看了半響,突然把葫蘆口打開,只看當中空空蕩蕩,而李辟塵一只手指突然挑起酒樽,此時一下,就把那些六十年的佳釀倒了進去。
壺公看李辟塵動作,剛要開口,然就是這一瞬間,那一股迷醉之香,突然從壺中傳了出來。
迷仙引!
壺公頓時驚呆,而李辟塵卻是放聲大笑,此時明悟一切,只心道,原來根本沒有什么迷仙引,凡酒水灌入這葫蘆,哪怕是凡塵尋水,也立化美酒。
一切不得只看表面,這葫蘆,僅僅是一個念想罷了。
壺公雙目迷蒙,而溪父則同是被此酒香震駭,正當此時,李辟塵一言道聲,直擊壺公心神。
“壺公啊,六十年,迷仙引不過是個空談!”
“但你早就已經釀出了真正的迷仙引,那些一甲子的酒水,那整片草廬當中的佳釀,就是迷仙引。”
李辟塵哈哈一笑,此時那銅葫蘆被放下,而壺公看著那銅葫蘆,也是恍然了,哈哈大笑起來。
緣來緣去,緣本就在身前。
“沉迷壺中天,不見真世天,其實壺中無酒亦無天。”
壺公如此說著,而這一言落下,那銅葫蘆頓時化了一道流光,遁回他那拐杖之上,于此同時,他那眉心當中,已有一道明光亮起。
壺公如夢方醒,那雙眼睜開,再定睛向前一看,只觀四方處,哪里還有那道人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