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雨悄悄,青影渺渺。
走過了大漠,又重新回到了紅塵,這一次入的,是一座城。
繁華且喧囂,從靜謐的山巒、江河、大漠當中走出,如今走到這里,那遙遙的,可以看見城的南方,有一座孤山,山上亭臺樓閣,云霧迷蒙,好不繁盛。
“當——!”
渾厚的鐘聲突然響徹,悠悠的回蕩在這方天地。
這是道鐘的聲音,警世萬里。
李辟塵抬頭望了望那處,那邊上有人走過,于是李辟塵便拉扯住他,打個招呼,行個凡禮,對他詢問,那山是何處,山上的廟堂,又有什么說法。
這人身上穿著寬袍,顯然是個讀書人,看其氣度,也是非凡,李辟塵只看了他一眼,便見到他頭頂上有一些才氣,隱隱繞繞,恐是世家之身,朝堂之人。
他看了一眼李辟塵的打扮,見李辟塵身上穿著道服,便笑起來:“小道爺是從何處而來,看這模樣,走了不少風塵之路。”
李辟塵點點頭:“我自西方而來,從太安州到此。”
“嚯!”
這人顯然被驚了一下,便是上下打量了幾分,頗有詫異與不信,直道:“道爺雙足走來的?看來有幾分法力在身,不然太安距此何止幾十萬里之遙遠,那尋常人足足要走上兩年還要多才能到達,這里可是開陽州!”
李辟塵笑了笑,點了點頭,而那人整理了一下衣衫,他心道既然是一位有法力的修行人,那自然是不能怠慢的。
二人攀談起來,這士子言自己真名,是家父在那宋朝為官,此時身在朝堂,而他不過是次子,也有功名在身不假,但卻是不得入京的。
“我叫東方朔。”
士子道出真名來,李辟塵微微一愣,而后輕輕一笑。
二人言語,東方朔指著那處山巒,那些廟堂,直道:“道爺不曉得,那處喚作長宕山,山上有座云隱觀,觀里有個主柱真人,也有法力,不知列不列在仙班,但聽聞與青云宮有些瓜葛。”
“那長宕山,本是沒有道觀的,是三年前,云隱觀搬上了去,這才興建起來,據說是因為在長宕山中找到了仙寶,為五色云砂,故此主柱真人征得了朝堂同意,這才上山興建道觀,而那原本的云隱觀,則是在山下處,現在只留下一名道童兒看顧。”
“且那云隱觀,本也不叫云隱觀的。”
李辟塵聽得如此,若有所思,那目光搖搖,看了看山上的道觀,此時云霧縈繞,水珠蒙蒙,倒還真的有些仙人福地的派頭。
說不得是太虛山的外觀之主?
李辟塵如此想,又念到那云隱觀本不叫云隱,于是又問:“若本不是云隱,那這道觀的真名是什么呢?”
東方朔開口:“以前,叫做四極觀。”
“哦?四極觀?”
李辟塵聽聞,心中一動。
四極,乃指四面八方極遠之地,又有四方擎天之柱的神話,而人身四肢,也稱四極。
同樣,日月星辰運行的最遙遠之點,也稱四極。
那么,原本是支撐天地的四極,為何化作了云隱?
這是在暗示著什么嗎?以地撐天?
李辟塵眨了眨眼,對東方朔道:“叨擾先生,貧道有個請求,不知道先生可帶貧道前去那四極故觀嗎?”
“這當然可以,我正巧也沒有什么大事情。”
東方朔點點頭,李辟塵頓時笑了,二人行走在城中,那市集坊間,人流不息,不時還有酒客擦肩而過,那人喝的醉醺醺的,此時哈哈笑著而行,差點撞到李辟塵身上。
李辟塵伸出手來,輕輕在他眉心一點,那酒客頓時擦過去,腳步一頓,停在地上,轉過去頭,咦了一聲。
他揉揉眼,此時張望了去,卻是面色微變,那身子一下直了,快步離開。
李辟塵的頭沒有回,但嘴角微微勾起,那一指收回,當中有一道明光漸漸消散。
一個有趣的修行人,怕是把自己當做了閑散的道士,想要人前顯圣一番,可卻是真仙當面不認,裝醉亦醉,此時明曉一切,當然知趣離開。
不知其名,只喚酒客吧。
修行人沒有打攪到李辟塵的心境,只是擦肩而過,笑一笑便過去了,對于酒客來說,自己可能僅僅是他走眼的一場見證,而對于自己來說,酒客只不過是將來的一個回憶罷了。
或許千百年后,自己還能想起,在這城中,曾經遇到過一個醉醺醺的酒徒,想要收自己為徒弟,于是用了這撞人的好笑方法,結果卻被自己反調戲了一波。
不過終究是有緣分,贈了一道靈光,也望他來日,能列仙班吧。
李辟塵與東方朔行走,身邊的這位凡人倒是不知道李辟塵之前的動作,只是看著那酒客離去的方向,微微皺了皺眉頭,心中有些不滿,覺得這人真是無禮,于是想著要不要調查一下這人的來路,好好教訓下他。
白日醉酒行于集市,成何體統?!
東方朔想了一會,定了決心,于是把這事情拋之腦后,與李辟塵行了有一個時辰,此時才來到那所謂四極觀前。
這道觀三年無主,只有一名道童兒看顧,但那些個流浪漢子,是絕不敢踏入這觀中半步的。
因為雖然無主,但也算云隱觀的下院,雖然繁華不再,祀火俱消,但四極觀也不是什么阿貓阿狗都能進去的地方。
同是道人,進去無妨;官家差爺,進去無事,因有朝堂保證,他們也不會亂動什么,但那些個惡漢惡乞,則絕不能放進去。
東方朔指著那觀門,此時這觀門過了三年,人氣消了不少,但那上面仍舊干凈,顯然是那道童時時打掃的緣故。
“道爺你看,這處就是四極觀,三年不開觀,除去游方的道人,也極少有人進去,一是懼官家之威,二是怕云隱觀中主柱真人震怒。”
“道爺若是想要進去看看,那是可以的,畢竟道爺遠道而來,是遠游道人。”
東方朔如此說了,李辟塵便點點頭,那手輕輕叩響木門,不一會,就有個小道童走來,在看見李辟塵身上道服之后,恭恭敬敬行了個禮儀,而李辟塵同樣還了一禮。
只不過,這次用的,并非凡禮而是道禮。
隱隱之中,那道童兒眉心有光華閃過,但他卻不自知,只是引得李辟塵前去了觀中,連帶著東方朔,也進觀一游。
宮闕上的瓦青黑青黑,這四極觀有四殿,而在左右二殿,前后二殿,而在那前殿當中,直接就可看見一口大鐘。
大鐘古樸,銅紋厚重,那兩側有耳形飾,上面還捆著幾道紅綾羅。
這是一口青耳鐘。
李辟塵在一側注視著這口鐘,剛要過去,卻又止步,因為那道童已經過去,拿著鐘錘砸上了那口大鐘。
“當——!”
與最初自己在城前聽見的不同,這一道鐘聲,當中包含著的并不悠揚,而是滿滿的疲憊,以及難以言說的厚重。
仿若是一個背負千山萬水前行的老人,這鐘,已經遲暮了。
一百零八聲,對應一十二月,二十四節,七十二候
但道童撞得很吃力,因為這大鐘有些大,而那鐘錘也大,而他很小。
于是打了二十七下,他就不打了,這也有個說法,是起三清,落四御,是緊七慢八平十二。
三清,在此方歲月中,自然是修行的三清之氣。
四御,在此方歲月中,自然是天上那四顆大星。
若是按照這種打法,應該打八十一下,但道童真的沒有力氣了,于是二十七下打完,他就坐了下來,微微喘息。
而就在此時,那道童的身邊,突然多了一道影子。
一尊滿頭白發的靈。
是靈,不是神靈。
他的身影虛幻,此時目光之中滿是柔和,那手掌輕輕覆在道童兒的腦袋上,摸過那簪子,而那道童兒迷糊的抬起頭來,正巧一道清風吹過。
于是他又低下了頭,心道原來是風在拂過。
歲月之中靜悄悄,道童坐在左,鐘靈坐在右。
一小一大,一人一靈,就這么互相坐在一起,那道童兒把手腕托起,扶著下巴,那鐘靈也做了同樣的動作,笑著瞇著眼睛。
他身上的法與香火極其黯淡,那是還不曾化作神靈,僅僅成了靈的模樣,如今就要消散了。
李辟塵可以感覺到他的不愿意,但這當中,又有一些釋然。
鐘靈此時看著遠方,那目光遙遙,沒有注意到李辟塵的氣息,只是開口,喃喃自語。
一百年了.....鐘不曾停止過,四百響,二百八十響,一百零八響,八十一響.....啊,最后變成了二十七響
真想......再聽一次四百響啊
他身上的存續香火縈繞,那當中,有一道絲線,順著他身上的氣息,開始向著山上流去。
百余年積累的香火,開始灌注入山上新的鐘身當中,而他也即將散去。
一口百年的老鐘,只有一位十歲的道童相伴,一老一小,在這無人的四極觀中,將要走完最后的路程。
道童在發呆,而清風吹過,恍然不知道身邊坐著一位老人,一直伴著他。
靈,就和器物誕生了魂是一樣的,沒有香火的支撐,他們也會老去,和人一般,最后化作塵土,徹底消散,而靈崩,則器崩。
李辟塵抬起頭,看見那道氣數搖搖轉入長宕山,心中思量起東方朔的話語,道如果那主柱真人真的有神通法力,那自然是能夠知道,這鐘靈的存在的。
但現在,用這鐘靈百年的法力,去蘊養一個新的魂,這與強取豪奪又有什么不同呢。
李辟塵搖搖頭,此時看著那口青耳鐘,那步伐一踏,走了過去,在那道童身前站定。
“小道爺,貧道可否敲一敲這鐘?”
李辟塵笑著開口,而那道童兒自然應允,于是李辟塵拿住了那鐘錘,此時邊上的鐘靈不解的看著李辟塵,不知道他要作什么。
而就是在這時候,李辟塵轉過頭去,對那鐘靈笑了笑。
嗡——
鐘靈的腦海里一片空白,他猛地回神,發現這人能夠看見他,而他如今的身形已經黯淡到尋常的修行者完全無法窺視到他的存在了,那這個人是......
他不曾細想,因為接下來,一道聲音回蕩在了四極觀中,并且還不曾停歇,漸漸擴散,直至傳入天闕,貫穿青天。
“當——!!!”
一道鐘聲響徹,撼動人間,那整座城池都聽見了這道聲音,那音連綿不絕,直傳入長宕山中,讓那云隱觀中原本在敲鐘的道士手猛地一抖,卻是松開了去。
而觀內大殿,一位道人在剎那睜開眼眸,猛地站起身來。
“誰?!誰敲響了青耳鐘?!”
主柱真人的面色微變,這鐘聲之中透著法力,絕不是凡人在敲。
那氣數勾連,他的眼中浮現出一個背著斗笠與蓑衣的年輕道人身影,而僅僅是一道影,就讓他心神大震。
就在這一刻,又是一道鐘聲震動,直把他的身子都撼的晃了晃。
主柱真人的面色在瞬間大變,但緊接著,便轉為驚駭。
因為鐘聲正在接連響起。
連綿不絕,悠悠回響。
二十七響,震城巔;
八十一響,傳萬千;
百零八響,入青天;
二八十響,世無言;
四百響......擊人心去,山河掀!
“當——!!!”
當第四百響的余音流去,李辟塵放下手中的鐘錘,而那鐘靈,則早已面色難言,只是激動,亦或是驚喜,又或是大愿已了?
只是他叩拜下來,此時對著李辟塵一連九拜,緊接著,看李辟塵手掌一揮,他便化作一道流光,遁入掌中。
剎那千年,那青耳鐘化去,砰的一下,崩成塵土散流年。
同一時刻,那長宕山上的道人面色猛變,此時要踏出步來,卻又不敢,明曉了一切,只能是苦笑連連。
他對那身邊小道吩咐:“且去山下四極舊觀,把那青耳鐘的碎片取來,好生留存,萬不可怠慢!”
那小道不解,主柱真人只是連道:“快去快去,我沖撞了仙駕!誒......”
他如此說著,便又取出五枚云砂,對那道人言:“你把這五枚云砂送下去,見一戴著斗笠的年輕道人便交給他,只說是主柱賠禮,贖嫁青耳鐘氣數之罪,萬不可加真人二字!”
“還有那道童兒,你把他接上山來,做我真傳弟子!”
那小道看真人如此驚慌苦笑,便也不敢怠慢,連忙下了山去。
三日之后,城門關前,李辟塵與東方朔辭行,那臨別時,贈去一言,說他日后定然有齊天洪福,曾聽四百鐘響,必然有緣法會至。
東方朔只道李辟塵是好言,于是笑著接受,帶李辟塵轉身離去時,那手掌當中,卻有一道紋印顯化。
那是一口......青耳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