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霧迷蒙,乘風而起,跨過千山萬重。
路,將要盡了。
太虛山之外,顯化出了一個道人的身影。
李辟塵來到了這里,那抬起斗笠,向著遠方眺望。
那是一處江河岸,大得沒有邊際,兩側有山,如刀削斧劈,棱角分明。
就好像一扇門般,而這大江就如同大路,當中云煙縈繞,大霧朦朧,看不清其后真容貌。
松中藏云,云里生松。
霧中藏峰,峰上縈霧。
如同通向彼岸的長河,那盡頭處,是千古之前的光陰,只要跨越,就能成為歷史。
天賜絕險之處,生生造化之地。
李辟塵取出一枚木牌,那上面有光華閃爍,龍華二字變得愈發鮮明。
太虛山通向無垠海的入口,就要到了。
平常人都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但自己這一路行來,看見的,明悟的,體會的,則是比書中得到的,還要多的多了。
李辟塵抬起頭來,望著遠處的山巒云煙。
心中的那道半遮半掩的門戶仿佛就要打開了,石靈明為自己推開了一半,而剩下的一半,是要自己來推開。
石靈明只是個引子,最重要的,還是在自己身上,但如果沒有引子,或許便推不開心中的這扇門了。
李辟塵來到江岸,這地方有不少巨石,并無什么能夠停泊船只的地方,不過這也是當然的,自己這次是要去太虛山,若是還有凡間的渡船能夠去往那仙家圣境,豈不是貽笑大方嗎?
這里不是凌云渡,也沒有撐船的接引佛祖。
太虛山就在這一片劍峰的后面,隱在福地境中,凡人難見,便是渡過了此江,也不得窺視,只能到達另外一處凡間之地。
正所謂無緣者不得相見,有緣自然會來找你。
李辟塵踩著青泥,步履踏出,那前方處,巨石上,有江中釣客,那手中竹竿抖動,不時從江水當中扯起一條大魚,掀起漫天水花。
該過去了。
李辟塵如此想著,那身子動作,而此時,那身邊處,有兩位釣客的動作,引起了李辟塵的注意。
一位釣客手里的竹竿抖動,從江中拖拽出一條白魚,然而他只是看了一眼,就把那白魚放回水中,而另外一人坐在他身邊,手里竹竿一動不動,再等一下,看他提桿時,卻發現是個直的鉤。
直的鉤,學的姜子牙么?
李辟塵感到好笑,那也不曾過去,然在此時,耳中聽見那年輕釣客嘆氣言語:
“我要釣的不是白魚,我要釣的是一頭白龍。”
“這江里是有條白龍的,可是我一直釣不見它。”
李辟塵聽完他話,此時這年輕釣客邊上,那老釣客又開口了。
老釣客言語:“愿者上鉤,釣上來了是福分,釣不上就當是休息,愿意與不愿意都在自己一念之間罷了。”
年輕釣客此時嘆氣,對老釣客道:“呂先生,你這樣心思散漫,怎么能釣到想要的魚?”
老釣客笑起來,對年輕釣客道:“子明老弟,你這樣太過執著,確是有些過猶不及了。”
“如何是我過猶不及?”
“因你心中欲壑難填。”
二人一問一答。
老釣客笑著,他把那竹竿從江水之中提起來,那上面空落落的,什么也沒有,只有那一根直鉤。
“我無欲無求,在江中垂釣,不過求得一樂爾,魚兒上鉤是緣,不上鉤也是緣,來來去去,都隨著它們自己而已。”
“子明你希冀釣到白龍,這就有了欲望,龍,那是能窺視人心的,它感覺到你的惡意,又怎么會愿意上鉤呢?唯有心中什么也不想,隨緣而釣,來去都是福分,這樣才有機會釣上白龍來。”
老釣客徐徐說著,而年輕釣客則是搖頭:“膚淺,呂先生這種釣法,不去爭,怎么能釣到龍?”
“若龍不愿上你釣竿,便是你說破了天,把心思放的一切都空靈,也釣不上來,相比之下,我去爭,反而還有一些勝算。”
“不試一試,怎么知道釣不上來龍呢?呂先生非是白龍,如何能知白龍之思?”
年輕釣客開言駁斥,連連搖頭,完全不同意老釣客的說法,而老釣客只是笑笑:“靈明若神,周淡如淵,我認為我的釣法更接近于緣分,你希冀去爭,可不要爭的頭破血流才好。”
他如此笑言,而年輕釣客哈哈一笑:“便是頭破血流,也是我心甘情愿。有些事情,總要爭一爭。”
“若是一切都如呂先生所說,順其自然,我認為那才是過猶不及,有的時候,爭不到,那就順其自然,如果可以爭,那我們為什么不爭呢?”
兩釣客互相言語,而李辟塵靜靜聽著,那呂先生所說的也有道理,那年輕釣客所說的,則更有道理。
緣法雖然重要,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但有的時候,也是看人的,你不去試一試,怎么知道自己沒有緣呢?
靈明....身之靈明謂之心,明潔干凈,不染半分雜念。
江中諸客,只聽得二位之言。
呂先生、子明君。
李辟塵感覺到心中那半扇門戶仿佛要被推開了,但總是差了一點什么。
既然第二次再走紅塵,那應當明白了許多事情才對。
步伐輕踏,李辟塵來到江岸邊一處高大巖石上,這巖石宛如一片大葉,向外伸展,看上去極其的險峻,而也正是因為這樣,這里才沒有釣客駐足。
手指輕輕在虛空中揮舞,那當中似有波紋蕩漾。
隱隱間,那江山劍谷內,有悠悠的笛聲響起來。
呂先生從懷中掏出了一桿木笛,那蒼老的面容隱在斗笠下,此時輕輕哼著,那木笛當中,傳來了悠悠的笛音。
恍如夢囈,恍如女音....這是淡然的,而且是難言的,就像是秋天的雨一般,惆悵到了極點。
這個曲調有些悲傷了,就像是在感慨人世的蹉跎,感慨歲月的無情。
斬了過往,亂了人心。
這曲子回蕩在江谷中。不知道該去何處,只道這音綿綿不絕,宛如太古的囈語,又像是南柯一夢,讓人恍惚,讓人不明。
宮商音,角徽語,其音渺渺,仿若有人羽化登天。
李辟塵的目光向著江中望去,那波濤洶涌的水中,恍若要有什么東西躍出來了。
不知不覺,那鼻中哼出音來。
這一哼,那下方的江水頓時涌起,而那原本有些悲傷悠揚的笛音,也在漸漸變化。
李辟塵看著前方那霧氣朦朧,不知有幾萬丈高的劍峰,目光悠悠,而隨著曲調的變化,那下方的江水拍岸裂石之聲,也和那笛音融合到了一處。
這曲調在變,笛音也在變。
水在奔涌,越發的浩大,而那笛音也開始變得急促與渾厚,與之前的悠揚完全背道而馳,此時這聲音當中,仿若有一股殺伐之氣在響!
呂公的額頭滲出汗來,然而那目光卻越來越亮,他的耳中,能夠清晰的聽見那道哼唱聲音,他不知道是誰在唱,但這個調子,卻讓他不能自拔。
這一定要用笛聲吟出來。
他的身子開始晃動,那笛音也漸漸變得高亢起來,而李辟塵站在那處劍巖上,雙手背負,雙目微闔,那心中一切的雜念都消去,剩下的,僅僅只有耳中的音。
一路行,那往古的事都化作了塵煙,這一夢若醒,就是千年。
半遮半掩的門戶漸漸被推開,而在這一刻,隨著那些曲調的哼出,心神則是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空靈境界。
一瞬間,仿若乾坤都變得渺小,而在雙眸當中,顯化出了一只猴子來。
心桃木下,三我之側,那心猿從樹中露出面容,而就在同時,三我俱都抬頭,那六道目光攝他意神,讓心猿大顫。
桃木抖動,心猿落下,三我起身,此時俱都伸出一只手去。
這猴子抬起頭,被三只手掌壓住。
真我降服心猿,定住過去,不為惡法所亂。
本我降服心猿,定住今生,不為外道所趁。
道我降服心猿,定住來世,不為陰幻所迷。
待三我手掌放在那猴頭上時,只這一下,看那猴子跪拜下來,對著三我,一我三叩,共計九叩九拜。
真我大笑,本我頷首,道我不言。
此刻此時,六耳已經化作了靈明。
于是在這一瞬間,李辟塵睜開了眸子。
“嘩!”
波濤卷起,狠狠砸在那山巒上,拍打劍峰,無數的白浪似是劍氣怒嘯,而那浩蕩的音宛如雷震,但那當中,又有一道長音突然高亢而起!
而就在這同一時刻,呂公的笛音也在瞬間達到了頂峰的高潮!
長音,笛音!
那是道喝龍吟!
一道白練破開了江河,李辟塵步伐一踏,此時一人站立水中,那下方無數白濤匯聚,此時化作一條白龍!
大江不盡,東流直入大海;
萬沙聚來,化作一方玉臺;
劍峰開天,鎮下人世千載;
云遮霧斂,成這仙凡關隘。
白龍起身,此時馱仙而去,那無數水流匯聚,化龍鱗龍須,而這片大江當中,頓時大浪翻涌,又是風雨齊來!
“龍!”
“白龍!”
子明猛地站起身來,那手中的釣竿滑落,而就在這時,呂公放下了手中的笛子,看那白龍離去,而目光稍稍一停,突然見到那白龍頂上,有一道身影矗立。
那年輕道人負著雙手,此生哼著曲調,而那聲音悠揚傳來,隔著江水,卻一絲不差的傳入自己耳中,而那正是之前的笛曲。
原來如此!
呂公頓時恍然,同時渾身上下都在顫抖,那末了,長天一笑:“當今世上,誰得仙人一曲?唯我楚江之畔呂公望也!”
“一道龍吟,一聲道喝!多謝仙人贈我一曲!”
他站起來,搖搖看著那白龍化入云霧,而龍頂之上,那仙人似乎回過頭來,對他笑了一下。
耳中傳來聲音,呂公聽得分明。
“云山一境見清影,仙心一曲水龍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