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落世,蕩起塵煙滾滾。
天上的事已經落定,但人間的亂才剛剛開始。
山河破碎,無數百姓慘死于蒼茫大地,那更不要說那些用無數軍人尸體澆筑的累累白骨之觀。
別離那老人與姑娘,李辟塵的步伐還沒有停歇,這一次的旅途,是越走越是沉重。
人間的事情,終究與天上的事情不同,凡人終究還是凡人,仙人終究是仙人。
仙凡兩隔,不聞凡塵事,不聞天上人。
城池破敗,大漠無煙,焦糊的色彩仍舊充斥著這里,顯然這里剛剛被攻打過不久。
仍舊是姜齊的軍隊,他們仿佛是生來就要懟天懟地一樣,李辟塵的腳步剛剛踏入這座城池,那頓時就抬起了頭。
這不是一座平凡的城。
天已經開始昏暗,如同那墜落的大日,人間也失去了光芒。
僅僅是站在這里,就能聽見里面處處的哀嚎,那舉目望去,還能見到一些骨瘦嶙峋的人。
他們,應該還能稱之為人吧。
那雙目之中空洞無神,麻木的喝著臟水,而有的孩子拎著焦糊的木棍,對準瘦弱的人便打過去,那血流了一地,濺了滿身,而那孩子只是把那人手中的半塊饅頭搶來,那牙齒一咬,卻還被咯掉了兩個。
十幾天的冷饅頭,哪里還能吃呢。
入目所見,沒有所謂的人,只有一群魑魅魍魎。
但他們曾經是人。
妖魔就是在這種氛圍之中誕生出來的,這種戰亂陰穢的地方是誕生妖魔的好池塘,李辟塵只是走過兩步,就看見了那些躲在角落的魑魅魍魎。
它們盯著那些瘦弱的人,當有人跌倒受傷,它們就會悄悄的過去,由于還沒有誕生出腐朽的肉體,仍舊是一些濁氣,所以飄蕩過去時,并不會被人發現。
它們化作濁氣吞噬凡人,等凡人死之前,也會變成和它們一樣的妖魔。
古來異志之中所說的活鬼,小鬼,多數都是這種東西,而并非是幽冥海中的鬼魂,否則那就真的是艄公失職,這種事情,是極其之少的。
當然,妖魔也并非都是這種濁氣化生,像是移山道人那般,后天修行成妖魔,也是多不勝數,不過那青毛獅子如今改邪歸正,也就不再提他過去劣事,好歹罪孽也償,法力也斬,耗費二十年苦工,在菩提樹下苦修重來,還能說什么呢。
懷著惡意的目光轉來,那些瘦的如同骨鬼般的人開始向著李辟塵這里聚集,對于李辟塵來說,哪怕百萬大軍也無法撼動一位人仙,更不要說這些病佬鬼了。
渾不在意那些湊過來的人,但在這時候,一道尖銳的聲音響了起來。
“都干什么,都滾!”
一個富態的胖子走過來,身上披著襤褸的衣袍,但李辟塵看見它的一瞬間,就瞇起了眼睛。
“道爺,這幫家伙不懂得禮儀規矩,得罪了。”
胖子對李辟塵拱拱手,那些邊上的病佬鬼開始退去,那雙目之中滿是懼怕的神色,似乎對這胖子諱莫如深。
“妖魔,找我有什么事情?”
李辟塵看著身前的這個胖子,這家伙并不是人,而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妖魔。
宛如爛肉的聚集體,它的真身是一團肉山,看著就像是胖而無毛的野狗,頭頂垂下兩根長須,而卻沒有七竅,那人立著,也學來穿衣言語。
“道爺見笑,我沒有惡意。”
胖子笑瞇瞇,他這模樣自然是幻化而非真身,對李辟塵做了個手勢:“道爺,請。”
他的姿態放的很低,此時就好像要請李辟塵觀看這座城池一樣,李辟塵沉吟半響,也不言語,那走到前面,而胖子嘿嘿的笑,步伐邁開,迅速跟上。
“咱來見得道爺,知道道爺乃有道真仙,故此前來一見,也是怕這些不知好歹的魑魅魍魎襲擊道爺,到那時候道爺牽連于咱,那就不甚好了。”
胖子呼哧的說著,李辟塵不看他:“你此言,好像我不殺那些魑魅魍魎,就不會殺你似的,你既知道我列在仙班,還敢如此靠上來套什么近乎,莫非是妖魔當的不爽利,準備改行修仙么?”
“嘿,爽利自然是爽利,只是么,這妖魔啊,不能在光天化日出現,那人看了,是處處喊打;那仙看了,是要飛劍殺生;那神看了,是要拿罪示問;那魔看了,誒呦誒,這可不得了,那要是被魔看見了,咱們這些三濁化生的妖魔,還不得都被弄死吞了啊。”
胖子拍了拍自己的肚皮:“咱還沒活夠呢,這剛剛生出來,就要死,咱可不干,那既然不干,咱就只能一心向道,總而言之,褪去這妖魔惡身,豈不美哉?”
李辟塵失笑:“話說的不錯,可惜心中不真,你也莫要誆我,我這里,你說東心中想西,在我眼中全然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我知道你是這里魑魅魍魎的統帥,那告訴我,你是個什么東西?”
胖子摸了摸肚皮:“咱生來無七竅,但卻有先天之念,咱知似咱這種東西,似乎喚作甚么——‘混沌’。”
“混沌么”
李辟塵看了它一眼:“原來是混沌這大惡的妖魔,是非不分,善惡不辨。”
“誒,道爺這話不對,甚么叫善惡不辨?您看著天下啊,哪里還有善惡?就看著城池之內,道爺可看見了善良二字?”
李辟塵搖搖頭:“烽火狼煙,戰爭之事,從無對錯可言,無非是野心野行,只是此事,姜齊做的實在是太過,有傷天和。”
混沌道:“天和不傷,咱等不出,道爺且不看,咱們這些三濁妖魔,俱都是人心惡念所聚,若是天下無戰事,便是魔門也不會擅自做出妖魔,這說到底,還是人心本惡。”
“若說是非不分,那姜齊狼子野心,欲吞天下,殺人何止千百萬?”
混沌嘿嘿的笑,而李辟塵轉頭看他,言道:“你說的不錯,若是天下無戰,又哪里會有妖魔化生,所以你的意思是,即使我在這里殺了你,但天下只要不太平,能有一個混沌出,就有第二個混沌出。”
“姜齊不息,妖魔不止。”
混沌笑著:“道爺不愧是列在仙班的人,說話做事,那一瞬間就轉的快了,咱正是此意,道爺想要殺咱,乃至于滅掉整個城池的魑魅魍魎,咱自然是知道的。”
“但是道爺可看見了,這一路上,不論是鬼佬還是魑魅魍魎,俱都被咱統轄,而咱雖是混沌,可知道善惡,知道利害,這天底下咱若是亂行,九玄必然不得放咱,更不要說若鬧騰大了,那萬一引動天仙下界,必死無疑。”
“我這還是把危害放大一萬倍說,但目前上,咱還是規規矩矩的,道爺殺了我,那第二個生出的妖魔,指不定就是什么霍世大怪,到時候整治還來不及,又是道爺的因果。”
混沌嬉笑,李辟塵道:“我不能殺你,也不能不殺你,這話說的,仿佛是只剩下傳法一途,說白了,你究竟要法做什么用處?”
混沌聽得此言,笑容更甚:“道爺啊,您是聰明的,這一點就通了。”
他這里又做了個請的手勢,那帶著李辟塵去了一個地方,而在那處,李辟塵停下了腳步。
“道爺您看見了?”
混沌開口,李辟塵看著前方,那是一條路。
黑白兩側各分開,但又連接在一塊,至于路的盡頭,混混沌沌,仿若直通幽冥。
黑色的路上已經有氣息在動蕩,而白色的路卻是開始分崩離析。
“這啊,是黑白路,道爺恐怕是不知道的,這路可難見的很呢,當中那黑的,是惡,是死,那白的,是善,是生,但我要收服這黑白路,卻沒有法子呢。”
“所以”
李辟塵抬起眼皮,轉頭看他。
在這一瞬間,混沌開始顯化出真身來,那手里拎著一柄殺豬刀,那身子變作十丈高大,容顏兇惡,無七竅來,兩須倒垂,肉浪成海。
“所以啊,這黑的夠啦,但白的還少,所以啊,請道爺助我一臂之力,還請道爺,乖乖上路去吧。”
他露出兇狠面貌,而正是這一瞬間,那四面八方,無數魑魅魍魎俱都圍攏上來。
“仙人的血肉!”
“一定很美味!”
“混沌不能獨吞!”
“是我的!”
他們露出獠牙,而混沌猛地一揮手,那身上四臂開合,直接抓住一個家伙,向著頭上一砸,正是這一瞬,那當中露出一個不斷蠕動的圓點,直接把那魍魎吞掉了。
“道爺啊,咱們這活的也不容易,妖魔天天被喊打喊殺,我也不想這樣啊,只是您那氣息實在是浩蕩,比這滿城的活人都要好,所以這下,為了這黑白路,還請您上路去吧?”
“您幫了我,我向您保證,一定一定,不做任何出格的事情,這交易買賣,您可不虧呢!您想啊,用一條命來換取天下萬萬人的命,這多劃算啊。”
李辟塵看著它,目光轉向那柄刀,而混沌敏銳的察覺到了李辟塵的目光,那聲音傳了出來:“道爺好眼力啊,這刀可是寶貝呢,是先天根本源氣至寶,怎么樣,厲害吧,這東西,喚作七殺刀。”
混沌揚起手中的那柄殺豬刀,此時刀上沾染七重殺氣,駭人心神,而混沌一刀劈下,對準李辟塵的腦門就斬殺而去。
刀光殺氣劈開山河,那一抽刀,便是天地失色。
“嘿————!!!”
混沌怪異的笑起來,那聲音浩蕩,連帶著邊上的魑魅魍魎都笑了起來。
李辟塵被這一刀剁成兩截,此時尸首落在地上,再沒了動靜。
“哈哈哈,成了,成了!”
混沌大笑起來:“一個仙家的尸首啊!這陽善成了!”
“傻子一樣的仙人,我他娘給你卑躬屈膝,你還當真了!”
“狗屁,去死吧白癡!”
“黑白路,踏過去就是長生不死,這可是陰陽同現的地方才會出現的異景!走,你們這些魑魅魍魎,都隨我來!”
混沌踏入那路中,腳步跨過李辟塵的尸首,而身后魑魅魍魎跟隨,但還沒走過幾步,忽然前方的景色陡然變幻。
一個李辟塵站在身前,兩個李辟塵站在身前,三個李辟塵站在身前。
混沌愣住了。
三個李辟塵看著混沌,同時豎起一根手指,那輕輕一搖。
轟——
冥冥之中仿佛高天崩塌,那山河被困,混沌抬頭,突見一只大手陡然落下。
那五指一張,抓住他的腦袋就是一扭,瞬間三清貫穿頭顱,化出五個血窟窿來。
混沌慘叫,而那手中的七殺刀丟出,被李辟塵拿住。
于是三個李辟塵在一瞬間走到一起,合為一身。
“你沒死——!”
魑魅魍魎他們開始呼喊,然下一瞬間,就看見李辟塵輕輕揮下手中的七殺刀。
一剎那,刀光劃落,殺氣撼天,所有的魑魅魍魎都被滅去。
“別……道爺……我錯了,饒我一命……你饒了我……”
混沌在顫抖著哀求,然而下一瞬間,混沌卻看到了光。
那是七殺刀的光。
混沌沒有七竅,所以只要給他開了七竅,他立刻就會死。
七殺刀對準七竅,一刀七下。
混沌看見了刀光,聽見了刀聲,于是血噴了出來。
巨大的身軀轟然墜落在地,血水噴灑而出。
它死了。
李辟塵的目光中毫無波動,手中七殺刀一抖,那順勢就丟出。
嗡的一聲刀顫,在李辟塵身邊左側,那虛天起光,當中浮出一條路來。
黑白路現。
李辟塵的目光轉動了。
天色漸漸的黯淡下來,太陽失去了光彩。
于是塵世之中,處處都聚起鬼魅魍魎。
人心浮動,有人笑里藏刀,有人本就是惡念滔滔。
善惡一時皆妄念,正邪難道是非辯。
生死明罪森羅殿,黑白路上太平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