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無何有之鄉內踏出來后,便產生了神異的變化。
李辟塵知道無何有之鄉太過于玄奧,乃至于與天地諸世格格不入。
曾經也有人踏進去過,葉緣從中出來,反復死滅三百次,墮入幽冥歸來。
這是無何有之鄉的“不死性”?
藐姑射之山的無名大帝曾經被人皇自無何有之鄉內背出,他說他被歲月所拋棄,遭到世人所遺忘,而后來,除去曾經踏入皇陵中的太上外,也就只有天罡老祖能正視他,而其余人,包括天遙三圣,也都一概皆見不到他。
大帝從無何有境內出,而人皇亦踏入了其中。
吞天大圣也曾經從里面出入,并且吃掉了一塊邊角,帶走了火初紅的葉子與一塊黃泥巴。
他說過,無何有境的出入,是有條件限制的,除去各位歲月中的“死人”以外,凡是存活于“當世”者,都難以尋覓到那里。
就連夢祖也是如此。
如今,自山鬼口中所聽聞的昆侖,是第五個踏入過無何有之鄉的人。
“無何有之鄉,真是玄妙的地方,不知道我有沒有緣法踏入其中呢。”
李辟塵忽然一笑,看向神女:“山鬼,我應該怎么稱呼你,我是說,你的真名。”
“山鬼便是山鬼,我來見你,你要問我閨中名諱,這對女子可是極其不雅的事情。”
神女眨了眨眼睛,李辟塵道:“是么,那便只稱你為山鬼吧。”
“所以,你同意了?”
神女挑了挑好看的眉毛,李辟塵盯了她一下,而后手掌在桌子上輕輕一拂,于是便出現兩幅茶盞。
邊是倒茶,邊是開口,聽的李辟塵道:
“若是你所言為真,與你聯手也不失是個好方法,但你獨自一人來說,昆侖要殺我,乃至殺掉所有的太上,這怎么說,也都僅僅是你的一面之詞罷了。”
“即使是說東山有惡獸,也要三人目見才能謊稱是虎,你僅僅一人來,我憑什么相信你呢?”
李辟塵把那茶盞中倒滿,向著她身前推了一個,山鬼嘟囔了一聲:“你確實沒有相信我的理由,我也沒有說現在就要你相信。”
“你還有七百年的時間可以推敲,等入了大荒,昆侖不會管你身后是否是一座福地,他行事從不講道理。”
“當然,僅僅是在殺人這個問題上。”
山鬼嘆口氣,而后如一只奶虎般磨起牙來:“我三百年前在大荒游蕩時,撞見了他,真的是運氣不好,差點就被干掉了,現在想想,我的后輩還時不時會隱隱作痛。”
“洪元斬掉九靈,這才導致昆侖復蘇,他重歸大荒之中,以求恢復往昔實力,若是他真的變回原本模樣,即使是天仙也難以制他。”
李辟塵飲了一口茶水,問道:“所以,為什么昆侖不飛升?如果他變得更強,不是能斬掉更多的太上化身嗎?”
“飛升?他曾經就是上界之人啊!”
山鬼眨了眨眼睛,那雙眸子由金與黑交織而成,無比的絢爛,讓眾生迷醉。
“曾經的昆侖就是一位天仙,是踏入無何有境之后自斬,留在地仙絕巔,他為什么不飛升,我曾猜測,或許是等到人間徹底沒有太上化身之后,才會重歸天仙位吧。”
李辟塵目光微有凝重:“地仙絕巔?與太淵帝君同樣的境界么?還是說,堪比王度、襄水、無鄰?”
天遙三圣絕對是人間的頂點了,法力雄渾到不可計量,即使是太淵也要借助一筑籬笆才能敵過,甚至最后,太淵寂滅,王度的氣息雖然有些下降,但仍舊強橫不可力敵。
昆侖至少是一位堪比太淵的高手,甚至....堪比天遙三圣?
那可就是真的......不好對付了。
“他現在復蘇,是什么實力?”
李辟塵發出詢問,山鬼道:“約莫元神之境,每一次的寂滅,重復蘇后,那些境界都需要從頭修持。”
“什么?這樣說....等等,他活了多久了!”
李辟塵放下茶盞,驚訝的看著神女,這從頭修行,豈不是說,他已經重證道了無數次了?
山鬼道:“我聽聞,應該是八萬歲了。”
“你別把尋常地仙的壽元帶入他去,他是不一樣的,不老不死,甚至已經超出常理之外。”
“昆侖者,萬山諸海之祖,大丘世岳之先賢,他也曾經被人擊殺過不止一次,不然我也不會找你,找你們,所以你也不要太過于神話他了。”
山鬼磨牙:“我要報三百年前一箭之仇,這個混賬東西!”
李辟塵頷首:“話雖如此,聽起來仍舊威脅極大,既然如此,我更要慎重一點,確認他的意思,還有你是否是在胡言。”
“你心中的鏡湖沒有波動,但對于你們這些人來說,需要各位的小心。”
“能夠自己尋找到我的大夢里,雖然是借助了那個孩子,但也足夠驚艷了。”
李辟塵低下頭來,而山鬼則是笑道:“所以不是說了嗎,我給你七百年的時間斟酌,并且不是你一人,我還要去找其他的人。”
“你們這些福地的家伙,就是如此,不過也可以理解,畢竟天下之事無利不起早,我尋旁人作幫手,自然要給旁人以報酬。”
她笑起來,那雙漂亮的眼睛中,光華璀璨。
“你怕我嗎?”
李辟塵笑了:“其他的人都同意了?我倒是有些好奇,你拿什么說服的他們,又找了誰呢?”
山鬼站起了身子,卻是笑起來,不答而言:“好了,你慢慢思考吧,我要走了,不能在這睡夢之中久呆啊。”
“前面是大霧迷亂,遮住了眼睛,太上唯有太上可制,八十一人,長路漫漫,說不盡這千古秋涼,我們是敵,亦是友。”
她仰起頭來看著黃粱木,又投向遠方,同時四望,那些金色的葉火在灼燒,當中醞釀的是五光十色的泡影。
她輕輕的笑,嘆道:“真漂亮啊,可惜,在真正的人世間難以見到這種景色,夢幻終究是夢幻,不能存在于現實。”
“眼看人間更迭,滄海不語桑田;八千年玉石枯榮,縱是東山也老,說剎那芳華,更似燭中星火。”
“但,雖然渺渺,卻何等多彩絢爛?“
李辟塵抬起頭來,黃粱木雖然美麗無雙,但更上方的天域卻有些昏沉。
可恰恰是昏沉的天宇,才映照出那熊熊燃燒的金葉輝煌。
李辟塵不由得嘆出一語:
“花開一瞬,玉老千年,不是天道無情,而是蒼生易老。”
山鬼在這個時候,走到了李辟塵的身邊。
她伸出手來,翻開掌心,李辟塵不解,只是雙眸之中陰陽之光已經亮起。
似要窺破一切虛妄。
“你慌什么,看你嚇得。”
山鬼噗呲一下笑出來,她那只手掌翻來覆去,似乎在作弄李辟塵一般,只是最后,依舊是放下手。
“你若是想要思考七百年,就和我拍掌,如果不愿的話,那現在就把我請出夢鄉。”
她莞爾一笑,李辟塵搖搖頭,抬起手來,在她的手上拍了一下。
就是這一下,緊接著,額頭一股冰冷卻又溫潤的觸感同時襲來。
李辟塵陡然一愣,而后就是大驚,猛地站起身來。
而山鬼哈哈的笑著,此時早在瞬間化作云煙散去,再看時,已坐上黑豹,向著遠方天山的盡頭而去。
“好啦,七百年后,大荒見咯!”
黑衣的姑娘笑得媚眼如絲,又如一朵牡丹般絢爛,她的眼中金色的輝煌亮起,手中長笛不知何時出現了。
而李辟塵面色迅速冷卻下來,瞇著眸子,看向遠方的山鬼。
于是巨大的八卦圖轉動起來,天地夢世隆隆作響,風雷水火同時噴涌,山鬼看向李辟塵,卻見到那一道宏偉的光芒自身后騰起,化作鎮壓世間的帝君法相。
那種人世界極其偉大的氣息透露出來,只看見那帝君頭頂高天腳踏大地,手中四枚竹簡化作烈火燃燒,最后變化成一柄無上仙劍。
“呵呵,真厲害啊,可是,我鬧過頭了嗎?”
山鬼的身軀漸漸虛幻起來,而那帝君橫壓世間,但最后并沒有把手中的仙劍揮下。
李辟塵摸了摸額頭:“敢調戲我,光天化日之下.......”
心中有些憤怒,但又有些無奈,然而很快,心緒平定下來,鏡湖中漣漪止住,那圣人的碑文發出震動九天十地的隆隆雷聲。
“地仙也有少女心性嗎。”
那話出口,李辟塵指尖冒出一團火苗,于是,整片夢鄉都開始散去。
一片又一片,李辟塵見到了,那是自己之前所遇到的大夢。
雪山中,壯士送烈酒;寒冬里,炭中見老翁;
孤江畔,大魚化釣叟;蜀道上,殘袍稱將軍;
歸云間,大士說春秋;邊城下,紅菱舞劍器。
直至山中少年夢,山鬼出,昆侖嘆。
這僅僅是人間的一角罷了,李辟塵看見了很多東西,那當中亦有數不清楚的大夢。
只要活著的生靈,那必然是有夢的,那是他們的希冀,那是他們的渴望。
而自己在這株黃粱木下,能看的清清楚楚。
夢幻泡影,那些執念不散去,不散魂魄亦不是鬼魅,更不是真靈殘存。
這是執念所留下的幻影。
他們難以散去,更不知道自己身在夢中,故此一直不能散去。
雙眸投射向人間,李辟塵踏出一步,此時山中的少年被紅塵迷醉,正開始迷茫之時,李辟塵顯化在他的身前。
“既已遍觀紅塵,那么......大夢當醒。”
話語落下,少年眼中的迷網盡去,浩大的光海將他淹沒。
寒風雪里,小屋內,少年迷蒙著雙眼醒來,他猛然驚動,再是抬頭,正見李辟塵坐在屋中的木凳上看著自己。
“大夢一醒,山河仍舊,感覺如何?”
李辟塵望著少年,后者在被詢問的時候,又是微微一愣,隨后神色變得有些歡喜。
“原來那就是山外的世界?”
少年扯了扯身上的破爛皮裘,忽然笑了起來。
可笑著笑著,卻又開始哭,雙眼中,有豆子大的淚花墜落下來,沾濕了衣襟。
“真好看吶。”
僅是一句話被吐出,那當中醞釀著不可言說的辛酸苦辣。
紅塵滾滾,過客無數。
世人被迷了雙眼,還有人雖明知紅塵苦難,仍舊要執意踏入其中。
那終究是因為,這人間....太過絢爛了。
李辟塵的手放在孩子的腦袋上,輕輕揉了揉。
“不哭。”
馬蹄聲聲,踩踏于積雪之內。
漫漫古道,說不盡千古乾坤。
李辟塵望著千山萬林,山外之地,山內之處,又有多少大夢藏匿?
人世間藏匿大生死,陰陽之道,難以盡數明說,但不論是活著的,還是已經故去的,他們的過去,他們的經歷,他們的大夢,都仍舊是如此絢爛。
眾生自出生而起,至暮年而垂垂老矣,這百年匆匆,又有多少傷心喜樂,又有多少怒火憂愁?
天地浩蕩,山河永留,這滾滾云霄沖天起,帶著哪般豪情意?
卻道是千秋人間一盞茶,萬丈紅塵一杯酒。
眼中的陰陽開始融合,李辟塵的衣袍忽然獵獵作響。
龍馬開始鳴唱,那發出的聲音帶著莫名,但卻是如同高歌一般。
乾坤的力量,諸塵的意念匯聚于身,藏匿于體,化作一道無名之光。
那三千黑發忽然變得雪白,直至那雙眉也是如此。
只是雙眼中的光芒,越發的熾烈澎湃。
三千繁華,彈指剎那。
花開一瞬,玉老千年。
這花是什么?這玉又是誰?
仙與龍馬行于山林,人間大雪漫世而落,鋪滿了李辟塵的肩頭。
讓青冥也嘆,卻又道。
非天地無情,而是蒼生易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