鮫人國早已不復存在,如今的各方神話中,還能稱呼鮫人正名之地寥寥無幾,自從羅天崩去,各天地,各幻界,各神話之間,老死不相往來,偶有鮫人流落他方,其余神話眾生,也多以人魚,海妖稱之。
數千年的光陰磨滅了很多事情,時間是世間最無情的力量,在龍頭貨船上,人魚少女指揮著那些船工,匆忙緊張的整理著自己國家的貨物,以求在羅剎海市之上賣出一個好價錢。
少女整理衣冠,羅剎海市內的主人不喜歡無理取鬧的人,也不喜歡衣衫不整的人,除非你有特別奇怪的貨物,這樣能夠讓羅剎海市之主感到歡愉,從而給予特權。
身為鮫人的王,如今是必然要前去覲見海市之主的,少女依舊記得,在很久很久以前,從大荒之中狼狽逃出,存在了無數年的鮫人國覆滅于天崩地裂之中,而那一切都是因為諸神混戰,東王公滅世,西王母被囚,太上昆侖掀天屠地,十二巨尸化生為死....
昔年可怕之景,在此之前,前些年每到夜里,都依舊歷歷在目,但近些年來,少女發現,自己甚至已經開始想不起那些人的模樣。
時光啊,終究會埋沒一切,萬物眾生都會老去,當年的摯友也早已各奔東西,當年的老人們也都埋骨他鄉。
從大荒離開是好還是壞?
沒有人說的清楚,或許當一個囚徒倒也沒有什么,那八海是如此之光,那四山是如此之大,人間卻又顯得過于小氣........
大漩渦已經到達,霧氣之外,是無數只從其他天地之中趕來的船舶!
羅剎海市的紅色火光已經隱隱約約出現在前方,那是用西海的紅蠟燭所點燃,放置于長明紙之中,從而制造出的不滅紅燭。
據說這是三千年前置辦的,因為羅剎海市之主,諸天萬界有小道傳言,羅剎海市之主,在外道之海的極深處,尋到了殘破的人皇陵。
這些不滅紅燭,便是長明燈的仿制品。
據說人皇陵是被某位天尊攻破,但是卻沒有傳出究竟是哪一位。
倒也好笑,故意放出的信息,話到嘴邊,卻又只說一半。
少女整畢衣冠,走到船舶的邊緣,她看著遠方的巨大樓船之影,那座大漩渦之中的高山已然近在咫尺。
她抬起頭來。
她忽然見到一只巨大的鯨魚從外面緩緩飛入。
巨鯨噴水,萬鳥隨行,她眨了眨眼睛。
她看到那只巨鯨上坐著兩個人。
兩個人一大一小,都是華發白頭。
但是她的眼睛卻死命的睜大,她的口齒張開,卻吞吐不清,無人知道她在說什么!
她揉著眼睛,不斷的向那只巨鯨背上張望,她看了很久很久,她看到那個大人的背影,但卻和她當年看到的那幅畫一模一樣。
但她失望的是,大人身邊的孩子,卻并不是她一直想要見到的那個。
那是另外一個孩子,并且是她不認識的,但這個孩子為什么也是白首?
她的手指深深陷入船沿邊。
那只蝴蝶飛走之后,她就再也沒有見過。
如今看到的那個大人,他必然是自己見過的那畫中人。
鮫人國的公主錦繡,時隔數千年,再次見到了....不,應該說是終于見到了那畫卷中的天尊。
當年她的父王見過那個人,但是她卻并沒有見過。
“快,快!”
呂子敬赤膊上陣,在船頭前方拉扯風帆,此時天起大風,那巨大漩渦的四方,無數船舶都開始向漩渦中央聚集,而巨大的風雖然帶著轟鳴的雷霆,但是四面八方的燈火,卻不熄反升!
雷音仿佛是迎客的鐘聲,呂子敬這輩子從沒有如此暢快與欣喜過,人間君王的迎接禮儀不過是奏響鐘鼓,這已經是最高規格,他有生之年曾有幸被如此迎接過,但人間君王的鐘鼓之禮,哪里比得上天雷相迎!
“風伯接客,雨師洗塵,雷公起鼓,火神為向!”
呂子敬哈哈大笑,暢快,甚至有些癲狂起來!
“人生如此,以真身入神話之鄉,何其快哉!”
他的三艘大船進入漩渦,呂子敬得以更清晰的看清楚那些來往于大霧之中的商船,距離他不遠的地方,便是鮫人國的巨艦,而因為潮漩的加速問題,他的主船很快就追上了鮫人國的船隊。
呂子敬看到了,他的人間中,把這些人稱呼為人魚。
“是人魚!真正的人魚!”
船上的繪圖者激動不已,對呂子敬道:“先生,人魚之淚所化的珍珠,乃帝王不見之寶,價值連城,傳說只有南海古州方才有魚人遺淚,故滄海遺珠之詞,正是用來形容魚人珠的。”
呂子敬:“你說的不錯,滄海遺珠,沒想到今日居然能見到人魚國的商隊,不過我們視為至寶的東西,人家未必覺得好,貨物么,你情我愿,我覺得值,那就值,你也是如此。”
他說完,哈哈大笑起來,注視著那艘大船,鮫人國的船只,尾部裝有巨大的螺旋魚槳,在不斷的轉動中,完成水流的推動,順著潮水移動的時候,會自己順著潮漩的方向轉動起來,以此提供額外的推動力。
“好東西!好東西....”
呂子敬看那玩意看的目眩神迷,鮫人國的船只擁有很多奇怪的機械構造,這得益于當年大荒之內逃脫出的木犀國主,鮫人國的船只,多數是從木犀國采購而來。
木犀國國主,曾經和夸父國主一起尋找過深目國主,與鮫人王也有交情。
但是此時,又頭顱一轉,因為另外一處大霧之中,突然沖出一道低沉的轟鳴聲。
隨后,呂子敬便看到了這輩子都難以忘掉的東西。
如果不是在海上遇到仙人騎鯨,他也根本找不到羅剎海市,自然也就見不到這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
“那是什么!”
繪圖者大驚失色,看到那大霧之中率先冒出的兩道紅光,閃爍回蕩,仿佛陰海之中怪物的雙眼,就像是魔頭巨獸一般,只是那渾身上下,船舶卻見不到半點木材!
巨大的管樁(煙囪)向外轟鳴著,噴吐著長而晦暗的蒸汽,船頭上擁有一座古怪的“壁壘”,壁壘前端伸出兩根長長的空心鐵管,黑洞洞的管口內,仿佛正在醞釀著什么可怕的東西。
但最讓呂子敬吃驚的,是這艘船上,沒有半點木頭的痕跡,從外表到那幾根巨大的“管樁(煙囪)”,全部都是鐵甲!
“鐵甲艦?!”
呂子敬不敢相信,他也從沒有想過,也沒有見過這種東西,鋼鐵銅金是何等沉重的物體,沒有木頭的漂浮力,銅鐵如何能夠馳騁于大海汪洋之上?
且這種重量的船舶,就算把風帆抬到最高,航行速度又怎么可能比得過木制船舶?
更不要說當此無風時,如何用人力去搖動了。
他望著那個管樁,知道這艘鐵甲艦能夠以這種巨大的,不可阻擋的姿態橫行大海之上的秘訣,或許就在其中。
不過既然有了那個管樁,又為何還要配備兩個巨大的桅桿?
呂子敬望著那艘艦船,外表看上去,似乎沒有見到活人的影子,也不知道是神話中的哪個種族在進行駕駛,他看著那艘巨艦從后面沖來,轟鳴著,帶著其他船舶所不具備的一種粗獷之美,就像是一個身披鐵甲的壯漢將軍,突然沖進了一堆干瘦庶人之中。
那種震撼,真的是無以復加!
繪圖者也看傻了眼睛,他慌忙把這一切記錄下來,這必然要作為此次的詭譎經歷而進行描述,這是絕不可以少的,因為這一切如果不是親眼所見,那實在是太過于荒謬!
誰能想象過,銅鐵之船,能行于海上,轟鳴之管,如藏匿燁燁雷電,云煙繚響,其音傳徹四海,其威震動八方!
“東南海之外大洋,有仙人騎鯨而上,北冥月滿,見海霧生潮,四方八極,船舶驟現,有羅剎海市,出沒于漩渦之中,在琉璃山頂,狀若樓船......
“有難言之艦,現于商賈之間,棄其木骨,披銅覆鐵,艦鑄三樁,噴云吐霧,吞風納雷,轟鳴之間,猶如山崩地裂,前進之時,宛如兕虎狂奔,往來商賈之船,莫有可擋者也.....”
繪圖者記錄完畢之后,心潮澎湃,對呂子敬道:“在下不善言辭,只能記錄這等庸俗之語,還請先生見諒。”
他說完亦是無比激動:“不過,但有此言,便可讓世人知曉,天地故事,神話傳說,皆非虛也!見此鐵甲之艦,難道不比什么白鹿,白狐,更可引為祥瑞嗎?”
呂子敬嘆道:“我世人間,便是那些名滿天下的大工匠,他們亦不能制此鋼鐵之舟......四海之廣,未嘗聞也,天地之闊,未嘗見也!”
“我心震怖,天人皆悉!世間之怪,世間之大,無奇不有!人生末路,可見此等神物,死亦無憾矣!”
呂子敬真的是越來越無以言語,光怪陸離,實乃他生平五十年皆未嘗見過之景,縱然他在來之前已經對羅剎海市進行過多方猜測與想象,但也從沒有幻想過,會遇到這種鋼鐵巨輪!
但此時看來,除去鋼鐵巨輪外,似乎還有東西,正在不斷的浮出水面!
呂子敬轉頭,在另外一方的大霧當中,出現了一艘石船!
巨大的石殼包裹著整個船體,這是一艘與之前的鋼鐵巨輪擁有截然不同兩種風格的事物,船舶上同樣看不到往來的身影,因為這整艘船舶,就像是一個整體,既沒有桅桿,也沒有鋼鐵巨輪的煙囪,更沒有鮫人國的螺旋魚槳。
這就像是一條巨大的魚,所有的人都藏在魚腹里面,而巨大的石殼是最堅硬的保護傘!
石船甚至沒有轟鳴聲,它徑直順入潮漩海流當中,很快就沖進了內旋!
星海戰艦?
李辟塵看著那艘石船的消失,他不免有些失笑,這是哪里亂入的家伙,鐵甲艦出現也就算了,怎么現在連科技側的東西,都跑到了這片人間?
不過話說起來,自己也曾經見過這種東西啊。
當年把華山老人囚禁在無盡的光陰之中,讓他順流而去,進入永恒的放逐,自己攜天河歸去之時,途經遙遠的未來,那或許是白衣上皇之后的時代。
也是地球之后的時代。
星河文明是多少代人類的希望,最后好歹成為了現實。
不知道那個在群星間迷途的少女,回到故鄉的星辰之后,還會不會繼續探索宇宙呢?
或許后世的宇宙,會和現在的稍有不同......
或許....啊,那都是大自然的選擇,是無數文明并列的璀璨綻放,但這些在自己與仙祖的眼中,都不過是過眼云煙罷了。
但自己會永遠記得那些文明,不論是現在的,還是未來的。
仙祖忽然看了李辟塵一眼,李辟塵卻只是笑了一下。
這位古老的仙人或許已經預見到了什么,在仙祖的眼中,李辟塵的身后,已經化為一片眾生無法看見的茫茫白世。
空空曠曠,既是世間一切恐懼,亦是世間一切希望。
“世如白紙,如何書寫.......不在于我等。”
李辟塵此時突然說了一句,而仙祖不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巨鯨順著海流進入了羅剎海市,大漩渦的中央,是一片平靜的大海,往來的船舶順著漩渦旋轉而下,終于行駛到這片安寧的汪洋。
船港有很多,巨鯨行駛進去,并沒有遭到其他人的阻攔。
仙祖摸了摸鯨魚的頭:“在這里等我們哦。”
巨鯨發出蒼遠的聲音,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或許鯨魚的應答聲,是人間已知的眾生中,最好聽的一種。
孤獨而遼遠,壯闊而美好。
船舶不斷的進入這片汪洋,呂子敬的船隊也有驚無險,平安無事的進入了這里。
鮫人國的少女焦急的望著四周的船只,見到了鯨魚,卻沒有看到那兩個仙人。
石船寂靜的停靠在某個港口。
鋼鐵巨輪轟鳴著,緩緩駛入港灣。
呂子敬下船,他被眼前的景色所震撼,來來往往的商賈,有黑皮黑面,身高十二尺的怪漢,也有頭戴紗巾,闊肩壯背,遮面牽駝的貓人,更有之前他所見到的,在船舶上背生雙翼的羽民,還有一些身形或瘦弱,或肥胖,面色蒼白,長著獠牙的鬼神人,更有紅發紅胡,袒胸露乳的吞火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