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連一秒都不到的時間,但是我又怎可能忽視?”
伊藤真桐點點頭。
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許君時的情景,他眼光只是很正常地看了她一下,然后她就感覺自己的一切似乎都被看透了。再想著許君見到祖父的時候,他的眼光,出于某種原因,不自覺地對著祖父的左眼處偏斜了那么一下?
然后,這種偏斜,被祖父捕捉到了。
那應該是祖父心中最敏感的地方,任何異常的注視,哪怕只是極短一瞬,也足以讓他驚心動魄。
“人的自信來源于倚仗。”
“或倚仗身份背景,或倚仗技術才能,或倚仗對周圍環境的熟悉。”
“出身富貴者,可以昂然地踏入京都任意一家經營活動場所,而不管它消費幾何,以及不管它是經營什么的。”伊藤靜石淡淡說著,“因為不管它消費幾何,不管它經營何項,都只是一個消費場所而已,而任何消費場所,此等人都可以通行無礙。”
“相應的,若非出身富貴,則必有著衡量,以至某些場所,其尚未踏入,便已心生怯意。”
“挾技術才能在身的,比此者要遜上一至數籌,但心中也自有底氣。”
“既無背景,又無才技,但卻對周邊一切很熟悉者,在其熟悉的范圍內,因為了解,也可以有著一定的底氣,雖然這底氣一觸即潰。”
“相迎晚宴,我以大陣勢相待。”
“一是表示隆重及感謝,二也是想測一測許君的分量。”
聽到這里,伊藤真桐搖搖頭。
“是的,大桐,我的測試失敗了。”伊藤靜石道,“我確認許君有著很大的自信,但實不知他的自信,是從何而來。”
“從甫一見面,到隨后的相待相談。”
“我看不透他,完全看不透。”
“反之,我覺得他可能已經看透了我。”
伊藤靜石喟嘆著,“大桐,你現在該知道,祖父對他的態度,是怎么回事了?”
伊藤真桐默然地點點頭。
祖父的這一席話,帶給她的沖擊實在是有點大。
“我的秘密,不說,大桐你不會知道,大桐你的秘密,不說,世人也不會知道。”
“同樣,許君的秘密,若他不說,也不會有任何人知道。”
“而你、我、許君,我們這樣的人,又有誰會把自己的秘密說給不相干的外人呢?”
“所以秘密也始終都是秘密。”
伊藤靜石目光淡淡,神情悠遠,“世界是物質的,但是單純的物質無法解釋生命。你,我,甚至包括許君在內,我們所觸及的,可能也只是生命這個大海上,一兩朵微不足道的小小浪花罷了。”
說到這里,伊藤靜石頓了頓,然后道:“我的名字,是你的祖爺爺起的,你父親的名字,是我起的,你妹妹的名字,是你父親起的,而大桐你的名字,卻是我親自起的。”
“桐者,鳳棲之木。”
“這些年來,我一直都認為,并越來越認為,你祖母嫁給我,是辱沒她了。她是巫女,她是妖女,她是神女,不管怎么說都好,但我卻是一個凡人。”
“她的能力,也只是被用來發掘這世俗間的財富罷了。”
“不應該是這樣的,不應該僅僅是這樣的。”
“但是我,包括你祖母她自己,除了這個之外,也確實不知道該怎么用它。”伊藤靜石目注著孫女,“大桐,我給你起這個名字,就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成為那棵鳳棲之木,等來自己的鳳凰。”
“許君……”伊藤真桐喃喃著。
“是的,許君。”伊藤靜石肯定地說道,“我確信,許君就是鳳凰,但我不知道,最終,他是否能成為你的鳳凰。”
聽得祖父這般說著,伊藤真桐一時間,心中無限惘然。
踏上輪渡返回的許廣陵,心中一樣有著惘然。
錢紹友知趣地沒有打擾他,所以許廣陵是一個人在船面吹著海風。
海風卷拂,卷起海水從遠到近,又從近到遠,泛起一片片白色的浪花,嘩啦啦啦。
許廣陵思緒紛紜,想起了在日本所見的一切,想起了伊藤靜石以及伊藤真桐姐妹,想到了關于沉船的那部電影Titanic,也想到了中國古代的一句詩。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一只船翻沉了,依舊會有無數只船,從它邊上越過。一棵樹病枯了,春來之際,在它的周邊,也依然是,萬般草木,欣欣向榮。
翻沉者自翻沉,病枯者自病枯。
它們的時間停止了,中止了,而外面的時間,依然在繼續地流轉著。
中醫在中國。
最終,會不會是那只沉舟,那棵病樹呢?
許廣陵想起以前老師所說的話,中醫在日韓美歐等地,方興未艾。
如果這都是方興未艾,那么,它們大興的時候,又會是什么光景?那時中國,還有中醫么?怕是連殘骸估計也都不剩了,然后等過個幾十年,再重新從西方引進?
甚至,不止是中醫。
“許君,設孔圣復生,游覽今日之中國和日本,不知當視何者為夷,何者為夏?”
許廣陵想起伊藤靜石的話。
此時此際,許廣陵同時想起的,還有他認識的一些人。
章老先生和陳老先生,他的兩位老師。
他們一個醫學大宗,一個武學大宗,他們兩人中的任何一人,都可以輕易地在自己所代表的領域,橫掃整個日本。而那輕易的程度,不會比翻一下手掌困難多少。
周老師。
那是一個從事教師行業的人,也是把一輩子的光陰貢獻在講臺上的人。
他不止對他許廣陵很好。
他對所有的學生都很好,哪怕成績不太好的。
他盡心盡責地對待著手底下的每一個學生,真正地盡著“園丁”的責任,既教書,也育人。
徐老站長,還有研究所里的那一幫子人。
他們專心于自己的領域。
領域外,他們無名,甚至領域內,他們很多人也都無名。
但他們,兢兢業業著,在自己所研究的項目上,或添磚加瓦,或開疆拓土。
錢紹友。
還有他背后所代表的陣營。
許廣陵素無了解。他知道的,也只是他接觸的那一小部分而已。但就那么一小部分,讓他毫不猶豫地用接近于“神通”的表現,把錢紹友從生死邊緣拉了回來。
老譚,老林。
他們都沒有多少文化,老林甚至連上網都不會。
但他們對自己的工作,很認真。
他們是森林保護者,而他們自己活得,也像是森林中的一棵樹一樣,沉默著,也倔強著。
感謝“沉默似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