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幼時,家中無書,借得《文選》,見《長門賦》一篇,恍如讀過,《離騷》亦然。”
清朝大才子袁枚在詩話中這般說道。
而這其中牽涉的,還有一個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黃庭堅,北宋時期和蘇東坡師友相從的一個人物。
說是其任知州時某天午睡,夢中,夢見自己走出了衙門,來到一個鄉村,見一老婆婆設香案祈禱,案上擺著一碗芹菜面,黃庭堅端起來就吃。
醒來,嘴里猶有芹菜的香味。
這是一個很奇怪的夢,雖然奇怪,但也僅此而已。
然而第二天黃庭堅再次做了同樣的夢!
驚異之下,醒后,黃庭堅循著夢中的路徑,然后真的來到了一個鄉村,見到了夢中的那個老婆婆,問詢之下,得知昨天是其女兒的忌日,再問之下,其忌日,即黃庭堅生日,而且是同年。
如果事止于此,還可以說只是一個巧合。
但接下來的事情向更離奇化發展,這姑娘生前酷愛讀書,留下了一個藏書的大書柜,柜子是鎖的,老婆婆也不知鑰匙在哪里,但是黃庭堅如游故地,找到了鑰匙,打開了書柜。
書柜里有很多手稿,而手稿的內容,黃庭堅很熟悉,他一路進學修業,很多的書稿,和這里的一字不差!
這個故事真偽莫辨,但從野史逸聞中各種記載往往自相矛盾來看,其極大的可能是偽,就和蘇東坡妹妹蘇小妹的故事一樣。——實無其人,實無其事。
許廣陵意識中此時泛起這段逸聞,想的,也不是它的真或假。
而是從古至今,記載或傳聞中的各種點滴與片斷。
從孔夫子所言的“生而知之”開始,到各種少年神童的“才如天授”,比如同為宋朝的方仲永就是一例。
和黃庭堅的故事疑為編造來看,這個是確切的事實記載,出自王安石的《傷仲永》,當然,王安石也有編造或受騙的可能。——但這個可能不大。
“金溪民方仲永,世隸耕。仲永生五年,未嘗識書具,忽啼求之。父異焉,借旁近與之,即書詩四句,并自為其名。”
世隸耕。
未嘗識書具。
即書詩四句,并自為其名。
這三個描述加在一起,非常簡潔卻又非常具體地展示了,什么叫“才如天授”。
不是聰明。
不是學來的。
而就是——
生而知之!
簡單來說,有的人生來,意識是從一張白紙開始,而有的人生來,卻直接自帶了一籮筐的東西,一旦某種條件吻合,那籮筐里的東西就會被觸發。
之前,許廣陵以為這樣的事實和伊藤姐妹的情況有關,即天生異稟,頂竅和普通人不一樣。
而現在,鑒天鏡的所言,展示了另外的一個可能。
許廣陵在鎮外靜靜地站立了好久,一直等到那個房間里的那絲絲縷縷白霧如煙般緩緩擴散,從房間里來到房間外,然后一點點繼續擴散,直到徹底地散逸、消失。
這個過程持續了約摸三天之久。
“那些散逸的意識片斷,散逸成什么了?最原始的不帶有任何信息的微能量?”許廣陵忽然想起了這樣的問題。
“不”。
“像樹的葉子落進泥土里?”想了想之后,許廣陵又這般問道。
而這一問,得到了鑒天鏡的肯定。
“是”。
每當秋冬來臨,樹的葉子紛紛掉落,落到地上,并一點點腐爛或者說分解為新的泥土。
但這個泥土,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泥土,它是經過開拓和創造的,有著很多“活性物質”的泥土,這種泥土,其中的很多成分,可以作為直接的原料,被草木所吸收。
思緒轉到這里時,許廣陵再次地震驚失語,或者也不能說是震驚,而是類似于麻木。
“無數的意識微碎片籠罩在這天地間,所以……是人越多,意識微碎片越多,被新生兒吸收的也就越多……也所以,人類的成長和進化,是一種疊加,在這樣的一個基礎上,人類的整體意識發育,是處于一種加速度的成長之中?”
“是”。
許廣陵默然。
所以,生或死……
生命是不是就如海上的浪花,浪花不斷生滅,而波濤永恒。
沒有一朵浪花可以永久,新生的,很快就消失,又有重新的新生綻出,但每一朵新生,又都不是完全的新生,而是其中,蘊含著舊的個體的某些元素。
生命,就以這樣的一種方式,遞相演繹。
老婦人的念誦,仍然在繼續。
這三天,她都沒有進食,每天只睡很少的一點時間,然后念誦,然后是在極渴的時候,只少量地喝點水,再繼續。
第三天的時候,許廣陵目睹了小鎮上又一位老人的離世。
應該和這場大雪或者說這寒冷的天氣有關,在氣候的惡劣下,便有那些一些生命處于邊界線可生可死的老者,被拽向了死亡的那一邊。
這還是成為大宗師之后,許廣陵第一次目睹一個生命的從生到死。
深夜,沉睡之中,就在那個老者走向死亡的那一刻,其本已遲緩、僵滯、稀薄以至于隱隱渙散的生命光環,如同受到什么巨大刺激一般,猛地收縮。
渙散的生命光環剎那收縮,剎那凝聚,剎那地,由黯淡到明亮,甚至可能是其一生中都沒有過的明亮。
就如舊時的煤油燈,突地爆了下燈花。
然而,也就在這突地一下爆發之后,明亮轉瞬熄滅,徹底地熄滅。
伴隨著這爆發和熄滅一起到來的,是亡者身上升騰起的絲絲縷縷白霧,那所謂的靈魂或者說意識碎片。
就如那油燈熄滅之后,有煙開始彌散。
也好像是生命光環破滅得并不徹底,殘留下的那部分,化作了這些白霧。
看著遙遠處又一個小房間里的那白霧,許廣陵的神情肅穆而又莊嚴。
重新回到百多公里外那個斑駁傾頹的石堆,許廣陵看了很久,把那些石塊,一塊又一塊地看過來。
那些石塊,有大有小,有新有舊,雖然最新的也有幾十又或幾百年的歷史了。
每一塊上面都刻著字跡,其中有的是用正式的工具刻的,字跡深而又清晰,也有的,可能只是當時用木頭又或尖石塊之類劃削的,字跡已經非常模糊,有的已經徹底消失,只留下一點淺淺的烙印。
而那些字跡的內容,有梵文,有藏文,也有漢文,這些字,有的是成段的經文,有的只有短短一句,還有的,只是一個或兩個字。
“嘛”。
“哞”。
也有“吽”,還有“貝”、“被”等。
還有好些字的部分殘缺了,只遺留下同樣有點殘缺的“牛”或“口”等。
觀看著這些字跡,注視著這些石塊,許廣陵仿佛透過歲月透過滄桑透過斑駁透過煙塵和湮沒,看著一份份不同的心情和寄托。
有的祈生,有的悼死,有的祝福。
也有的,或許只是表達一種單純的,人對于某種神秘存在的致意。
“我牽著你的手呀”
“你跟著我走呀”
“一走就是一輩子呀”
從野外,許廣陵也召來了一個石塊,在其中,刻上了這樣的字句,然后把這個新的石塊,投入在那傾頹的石堆之中。
那個老婦人的丈夫。
其年輕時候,在寺廟里,跟著里面的師傅所學的情詩。
也是其一生中,會的惟一一首詩。
感謝“筱巍的筱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