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城。
陽光晴好,草木未凋。
周家家主正在小花園里逗弄愛孫,忽地把愛孫朝脖子上一架,就站起身來,然后一臉驚疑地轉身向東北的方向望去。
三水城。
城主正與一干手下在議事廳中議事,忽地面現異色,什么話也沒有地便急匆匆奔向了廳外,而他的兩個手下緊跟其身側。
三人來到外頭,目光交錯間,各自奔向了三個不同的地方,過了一會之后,卻都不約而同地朝向了一個方向。
櫛葉城。
藍家幾位族老包括族長在內,正聚眾于村頭的一棵老樹邊上喝著茶水聊著天,忽然地,幾乎所有人都在同一時間莫名一愣,而后,有人站起身來,有人伸長脖子,還有的甚至是抬起頭來,朝天上看。
并山城。
甜水城。
落鷲城。
整個安南郡內,以及周邊的一些城池,這一天的上午,但凡是修為達到了開竅境的修者,幾乎無一例外地,俱都感覺到了天地間靈氣的大規模涌動。
而后,不管他們之前在做著什么事,這時,全都飛快地放下,隨即來到外頭,神情不一地看向某個方向。
徐亦山在州府盤桓了一些日子。
白天,他就在府城閑閑地逛著,這座城里留有他太多的記憶,而畢竟告別百年之多,記憶中的很多物事,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但也還有一些,依然保留著舊時的樣子。
徐亦山就穿梭在這些變與不變之間,神情似是淡然,也似有悵然。
撇除修行,在很多情感上,這位距天階真的只差一步的地階大成者,和一般的普通人,并無太大差異。
城東,有一家肉餅子鋪。
童年時,徐亦山被師尊攜著,在那里吃了一頓。
后來,遠赴靈境,修行歸來后,他自個又去那里吃了一頓。
這一次,當徐亦山再想去那鋪子里吃個餅子的時候,才發現鋪子雖在,人卻已經換了,當初的兩代人都換成了新的面貌。
徐亦山還是買了個餅子。
介于他貴公子的樣子,店家特地小心翼翼又極為殷勤地給他做了最好的包裹,而當出了店,咬上一口,徐亦山神情中就不由得地微微一悵。
“我家好幾輩都是做餅子的,貴客您盡管放心,什么都會變,咱家這餅子的味道,不會變!”
當年,那個走路已經略顯蹣跚的老店家,聽到他稱贊餅子的味道,不無自豪地這般說道。
也許,在那個老店家的手上,這餅子確實沒有變。
但現在,它變了。
變得有點偷工,也有點劣料。
其實變得并不太多,這餅子也還是可以,這從顧客仍然盈門就可以看得出,而且,顧客的數量看起來甚至比以前還要更多了。
但是。
以后,這里是沒有必要再來了。
徐亦山微微感嘆著,然后在心里,在記憶中,劃去了一個從童年起保留至今的符號。
如是這般地逛著,徐亦山其實更多也只是捎帶。
他在州府盤桓的真正目的,還是想和師尊多待一些日子,同時也有些修行上的問題要請教。
但一請教兩請教,他的師尊似乎已經煩了,他只在州府待了七天,他的師尊就開始趕他,“去去去,別待這里了,回你自己的窩里待著,修行上真有什么問題想問的,問你的那位師尊去!”
于是徐亦山就這樣被攆出來了。
回返的時候,徐亦山沒再走官道。
沒有意義。
該懷念的已經懷念了,再來回一樣地走著,對生命無疑是一種浪費。
浪費無所謂,有所謂的是,真沒有必要。
徐亦山直接沿著崤山山脈向南而行,這才是修者的趕路方式!
當然,也只有地階以上修者才能這般瀟灑,不然,不論是山險水惡,還是猛獸毒蟲,又或單純只是密林霧靄之類的,都動輒有可能造成大麻煩,弄不好一條小命就丟了,而若遇上同為人類的不法之輩,那就更是兇險難料了。
但這些所有可能的風險,對于徐亦山來說,都是浮云。
他是安南王。
在這崤山山脈里,他同樣也是山大王!
徐亦山沒有趕路太快,很多時候,一時興起,他還會登上不少路過的小山脈,然后在山頂,或者坐于山石上看夕陽看星星,或者枕著冰雪睡覺,也別有一番滋味。
但州府和郡城之間的距離實在是太近了!
兩三千里的路程,哪怕換成更繁復迂遠的山路,嗯,其實山中也沒有路,但對徐亦山來說,還是太近了。
只是三四天,他就走了一半多的路,眼看著都快要看到東山山脈了。
這一天上午,正站在一座峰頂遠眺的徐亦山,忽地一愣,望向郡城外東山的方向,而后,他的整個人直接如同一只大鳥般地,沿著山脊向南而“飛”。
意識海中,小秀兒還在玩鬧著。
而某一刻,她忽地道:“哥哥,我有點困,我要去覺覺了!”
許廣陵抓住她,還是把她抱在身前,然后望著她的眼睛,很認真地對她說道:“記著!秀兒,哥哥在梨花樹下等你!不要忘了啊,睡著了也不許忘!不然哥哥要打你的!”
說著這話,許廣陵曲起手指,在她頭上敲了敲。
小秀兒一邊搖頭晃腦地躲閃著,一邊咯咯笑著。
“不會的!秀兒才不會忘呢!”
“嗯,睡著了也不會!”
而隨著這話,緊接著,她的身影迅速地變淡,消失于意識海中。
這里是一片漫山遍野的樹叢,那“山野”不知道有多大,總之是一片茫茫。
而遍目所及的,只有一種樹。
一種這個世界似乎并沒有完全原型的樹,它的名字叫梨樹。
而事實上,這里的景象,幾乎完全就是之前,某個意識海中那些幻化的重復。唯一不同的是,這里只有一個身影,小秀兒。
小秀兒茫茫然地在這片梨花叢中走著。
仔細看去,她的兩眼其實是緊閉著的,此時的狀態,有點像是在睡覺,也像是在夢游。
伴隨著她的小身影一步一步地走動,這漫山遍野的梨花樹,一直在發生著變化。
她每走一步,就有很多樹化為虛影,然后消失。
走著走著,漸漸地,已經沒有漫山遍野的梨花樹了,所有的梨花樹,都隨著她的走動間,變成虛影消失了——只有唯一的一棵例外。
而那棵原本和其它梨花樹看不出有什么不同的樹,這時已經變得相當之巨大,并且整棵樹身上,都綻放著極為晶瑩潔白的梨花。
小秀兒對這一切都是無知無覺,繼續在茫然中向前走著。
她的方向,正是那棵唯一的梨樹!
走著,走著,隨著距離越來越近,小秀兒的身影也開始變得越來越淡。
眼看著她的身影就要撞到那棵梨樹,眼看著她的身影已經淡到了極點,這時,她的步子卻突然停了下來。
“哥哥!”
她說夢話一般地喃喃念著,然后睜開眼來。
仿佛睡眼惺忪,她還舉起自己的兩只小手揉著自己的眼。
而當揉了一會,手放開的時候,她哇地一下驚叫,小小的驚,大大的喜,“哇!好漂亮啊!”
就在她驚喜地瞪大了眼睛的時候,剛才已經變得極淡仿佛隨時都會徹底消散掉的身影,這一刻,開始迅速地凝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