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四章求退
“還是很早以前我給陛下講解過的加速度的道理,加速度雖然小,但是只要力作用的時間夠長,最終還是能達到很快的速度。”
“如果因為速度還沒起來,心中焦急就停下來換一輛車重新開始,那大宋這架馬車,永遠跑不起來。所謂欲速則不達也。”
“以陛下登極之初的大宋國情,法不可不更。然更張之前,不可不慎。相公的問題,在于不容異論,導致諸多新法一出臺就存在瑕疵。”
“而后保守的官員抵制,中允的官員懷疑,剩下勇于執行的,多是操切莽勇之輩。”
“操切則易疏,莽勇則忘全。執行上,就容易出現問題。”
“出現問題,不可怕,調整完善就是了。可怕的是改弦更張,盡廢前法,政府從此失去公信,地方從此無所適從,而百姓,白白受了這幾年的苦。”
“陛下也不要因為某件事就懷疑否定自己,只要將眼光拉長一點,看看登極這七年,就知道國家到底發生了些什么變化。”
“平日所見,皆太平無事,國力升騰,雖然只是看到了一部分,但是這一部分,也能說明很多問題。”
“陛下登極之時,國庫有多少資儲?如今又有多少?這些難道沒有宰執計相們的功勞?”
“當然這個國家,這些制度,的確還存在很多的問題,但是既然陛下有變法的決心,難道就沒有繼續完善它優化它的決心?”
“厥允執中,乃為政之要。而不是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愿陛下熟思之。”
“另外此次事件,是因合門有據納之權,導致有時候下情難以上達。這個問題既然暴露,就必須加以解決。”
“臣有一策,如今軍器監已經制作出精美小巧的鎖鑰,不如給諸路守臣通判以上官員配發密函,將奏章封于其中,直達宸幾!”
“鑰匙唯陛下和地方官員可以掌握,如此陛下便可以盡知各地政實民情,而不受阻撓,得兼聽之效!”
這其實是皇權的擴張,也是蘇油在給自己挖坑,但是宋朝的問題,皇權不張也有部分原因。
且顧眼下吧。
趙頊聞言眼神一亮,這操作可以的呀……
這次事情,與其說他是驚怒于流民的產生,更不如說是驚怒于皇帝被下面人蒙蔽,對國家情形不得而知。
蘇油的建議,一下就從根本上解決了問題,大大緩釋了他敏感而偏執的神經,表情進一步緩和了下來。
蘇油偷瞄了趙頊一眼,繼續說道:“鄭俠的作為,臣是很佩服的,但是制度所格,接下來他會面臨嚴厲的懲處。”
“臣守開封,出現這么大的紕漏,自當引咎辭職,但是他的行為所體現出來的制度上弊端,必須立刻加以糾正。”
“現在臣想問的是,這封奏報,到底是如何抵達圣前的?”
趙頊說道:“是夾在《時報》的信筒里邊送達的。”
王安石痛苦非常:“鄭俠才氣是有的,監守城門,老臣一直替他可惜,昨日移其為《時報》檢討,卻不料……”
蘇油拱手:“相公,鄭俠的問題,自有法司論罪。但他提到的河北流民問題,也同樣必須要解決。”
然后又對趙頊拱手:“陛下,鄭俠所言的百不及一,我們就按一百倍來計,與圖中人物數量相乘,也不會超過千人。”
“城北封丘斥鹵二期,雖然經過沖洗,但因旱墑保水的緣故,三月中已經暫停了。如今麥田灌漿已經基本結束,京畿用水量不再那么大,正好重啟工程,雇傭他們開墾,種植一季高粱或者棉花。”
“他們的衣食,可以由京中酒坊或者布商提供,作為棉花和高粱的定金。”
“收獲之后,官府監督交割。商家收取高粱棉花,流民得錢,然后再妥善遣送其返鄉即可。”
“此亦當年富相公救濟河北時的法子,臣稍加改良而已,下去后自會交代通判梁彥明施行。”
趙頊開口:“明潤……”
蘇油對趙頊施禮:“陛下,臣知你有保全之心,但是制度就是制度。”
“鄭俠攜私投遞,我作為他的上司,必須負責;開封府收養流民不及時,我同樣也有責任。”
“相比于維護制度的權威,個人去就問題,理所當然排在其后,陛下,還請成全微臣吧。”
說完這些,蘇油規規矩矩給趙頊行了一禮,取過幞頭退出偏殿。
臨到出殿,蘇油又補充道:“對了陛下,司天監儀器數據顯示,近期就會降雨,具體多近不知道,可能就在三五日內,臣也請陛下熟思之。”
蘇油在進宮的路上,已經思考得非常清楚了。
如今的他,已經不再是剛剛穿越到這個世界上時,那個急不可耐的孩童;也不再是那個為了自己的主張得以施展,而戰戰兢兢謹小慎微的少年。
以前他害怕自己改變不了這個世界,但是現在的他,對改變這個世界越來越有信心。
有些東西一旦啟動,便不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人類為了追求更高品質的生活,追求更高的生產效率,追求更多的糧食,更多的絲綢,更安全的生存空間,會鍥而不舍地努力下去,發展下去。
蘇油如今,已經帶了越來越多的人來到這條路上,理工和金融二十年的發展,已經讓車輪緩緩啟動,漸漸加速。
任何企圖阻擋它的人,都會成為阻擋在車輪前的螳螂。
大宋,已經有了自己的基本盤;他,也已經有了自己的基本盤。
這個基本盤不在朝堂之上,因此也無需計較官場的去就。
這個基本盤帶來的巨大利益,會讓人趨之若鶩,使其日益壯大,而壯大之后的既得利益者,會將他視為導師和領袖,將他再次推入朝堂,推向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
他還年輕,完全沒有必要在意一時的得失,何況他本就不稀罕做什么官。
要不是害怕幾十年后去極北放羊,他最希望的生活,就是每天躺在躺椅上,認真思索中午給薇兒和扁罐做點什么好吃的。
鄭俠事件,經過自己的提醒,相信趙頊會去思考,不再那么沖動。
密奏之制,相信趙頊一定會牢牢抓住,很快就會有一個盒子發放到自己手中。
這是為了防止自己成為第二個鄭俠,防止自己有一天必須通過觸犯法令的方式,才能將自己的話傳到皇帝耳朵里。
大宋首相,一屆也就是三年,短的甚至一年。
王安石五年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已經是難得的恩遇。
而自己今后,更多的時間里,還是會在地方上打轉。
這道保險,值得用一個官位的遲到去換取。
新黨為了脫困,肯定會窮究鄭俠擅發奏章的罪過,但是如今他不是用的急鋪馬遞,罪行比歷史上輕了很多。
那么就需要攀扯上一個更大的背鍋者,為這件事情買單,方能壓制輿論。
蘇油決定將這口鍋背起來,將自己打扮成受害者。
看似吃了大虧,然而在保守黨,中允派,甚至新黨內部,都會得到眾多的同情和贊許。
聲望,在大宋絕對是好東西。
真實歷史上蔡京權傾朝野,四度擔任宰相,最后在流放途中,百姓們恨之入骨,不賣東西不賣藥與他,讓他活活餓病而死。
而反觀大蘇,貶謫過程中一路士紳迎送,處處得人照顧,甚至不遠萬里去看望他,等到復出之時,沿途百姓堵在路上迎接,令車馬都難以通過。
大蘇他到底做了什么?不就是文章寫得好嗎?他還做了什么?!
自己的施政模式,已經形成了慣性,至少蜀中和陜西,沒有人亡政息。
這既給他帶來了巨大的聲望。同時本身也是聲望給他帶來的巨大好處。
蘇油出品,必是精品,后人想要改弦易轍,怎么都得掂量再掂量。
況且,如今大宋能讓他去的地方,已然不多了。
不管是去哪里,以如今的實力,蘇油都有把握刷新自己施政的又一個輝煌。
進一步,將是他和同仇敵愾的新黨們你死我活的廝殺,而退一步呢?
新黨內部,如今本身就是一個火藥桶。退一步,就成了勾心斗角的新黨們自己你死我活的廝殺。
然后他輕松自在地隔岸觀火,兩三年后,再輕松自在摘桃子。
海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