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耀門又名“故紙倉”,里邊存放的是武德二年至今,三司的國家財政檔案。
蘇油入相第一件事就是掌握國家財政,結果一調檔案發現國家檔案局居然失竊,立即稟告呂公著,文彥博,高滔滔。
所有人都是大驚失色,這玩意兒要是落入有心人手里那還了得,立即讓錢勰立案追查,限期破案。
最后查到這個王永年膽大包天,竟然將金耀門的這些“故紙包”盜賣,得錢一千五百貫!
錢勰追查到了圣心庵,找到了這些檔案,但是下家卻沒辦法繼續追查了。
圣心庵的老尼姑在官府上門的時候就投井自盡,而王永年也莫名其妙死在獄中。
對于蘇油來說,這案子壓根都不用查,也沒法查,對這些檔案感興趣的人,如今就只有遼人和京師大學堂經濟學院的那位。
遼人不用考慮,他們雖然感興趣,但是借王永年一百個膽子都不敢,而且這些檔案宋人料理起來都頭大,以遼人的經濟學能力,能不能看明白這些檔案都難講。
但是趙顥肯定對這些東西感興趣,然而他現在身份特殊,高滔滔將二王丟在京師大學堂,不乏敲打的意思。
于是趙顥才搞出了這么一出烏龍,想要通過這樣的方式“借閱”檔案。
偏偏事事情被蘇油發現,趙顥估計是好不容易想辦一回正事兒,結果差點惹上一身巨騷。
那王永年和老尼姑就只有死了。
事后蘇油上奏高滔滔,要求將檔案重新摘錄一份,送到京師大學堂存檔。
高滔滔估計也是暗中掌握了情況,準了蘇油所請,正好借著趙顥趙頵派人去成都買錦的事情,小題大做,罰了二王一年的俸祿。
二王俸祿差不多一年各自能拿一萬五千貫,剛好是王永年倒賣檔案所得的十倍。
只可憐趙頵被蒙在鼓里當兄長的陪宰,怕是至今都沒鬧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說起這攤子亂麻,高滔滔都不禁嘆氣,她不怪自家兒子,卻道:“唉,讓王永年一無德商賈,得以攀附宗室看守要樞,也怪老身當年,對宗親照顧不周。”
這就是給自家兒子生扛了,蘇油趕緊勸慰,說如今宗室基本都有產業,生活已然無虞,以前國家貧困,那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情。
高滔滔說道:“之前臺諫趙挺之、賈易彈劾大蘇,杭州士民沸議,遣他去杭州也好,可讓杭州老百姓知曉朝廷本意。”
蘇油趕緊躬身:“臣替子瞻,謝過太皇太后。”
高滔滔這才讓趙煦送上一道疏奏:“司徒看看這個。”
蘇油將之接過,卻是一道一年前的密奏,上書者是當時的御史梁燾。
梁燾是保守派,攻擊蔡確不遺余力,高滔滔想用新黨的張舜民入臺諫,被梁燾竭力反對,因此外放。
將疏奏打開,卻是梁燾極論蔡確朋黨的奏章,后邊列了長長的一串人名:“臣等竊謂確本出王安石之門,相繼秉政,垂二十年,群小趨附,深根固蒂,謹以兩人親黨開具于后。
確親黨:安燾、章惇、蒲宗孟、曾布、曾肇、蔡京、蔡卞、黃履、吳居厚、舒亶、王覿、邢恕等四十七人;
安石親黨:蔡確、章惇、呂惠卿、張璪、安燾、蒲宗孟、王安禮、曾布、曾肇、彭汝礪、陸佃、謝景溫、黃履、呂嘉問、沈括、舒亶、葉祖洽、趙挺之、張商英等三十人。”
蘇油心中震驚,面上卻不動聲色,將奏疏還了回去:“梁燾之論,臣未敢茍同。”
高滔滔說道:“密奏上這些人,如今不少尚在朝中,司徒對朋黨一事,怎么看?”
蘇油低頭想了一下如何組織語言:“太皇太后,黨爭一詞,始盛于唐,但是要依我說,卻是官員們高看了自己。”
高滔滔有些不解:“何意?”
蘇油笑道:“如果將國家比作一個大工坊,將百姓比作工匠,將官員比作管理者,然后站在這個角度上再看黨爭,是不是非常可笑?”
高滔滔倒是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經蘇油這么一說,好像……似乎……是有那么一點可笑。
蘇油繼續說道:“所以我說,官員們都高看了自己,將自己當做了‘治人者’,其實如果換一個思路,將自己看做工坊職事,那所謂黨爭,其實就好比管事者要爭奪管理工坊的權力,在東主看來,不過一個笑話。”
“都是將自己看得太高,以為與自己聲氣相求的,方是一類人,而以為其他人,是另一類人。”
“說到底,還是為了權力和私欲。”
“當然,臣并不是說有私欲不好,還是拿工坊來做比,每個人努力干活,目的是為了生產出更多的產品,讓工坊變得更好,相應的,自己的收入也會因為工坊生意火爆而得到提高。”
“在此過程中,每個人的地位都會隨著工坊規模擴大,利益豐厚,而帶來地位的相應提高。”
“但是要是人心不齊,相互敵對,甚至影響到工坊的生產,那東主是決不該容忍的。”
“因此這種管理者之間的斗爭,得有底線,不能傷害到工坊的生產運營。”
“而東主更應當將他們之間的競爭,引導到增加工坊的產量與品質,節約成本,運作高效,讓工坊得到更好的發展上來。”
“換到朝堂,黨爭之所以會起,其實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其根本就是一幫人想要打倒另一幫人,而且是不擇手段地想要打倒另一幫人。”
“還是用工坊做比喻,管理者無德可不行,管賬先生給東主來個卷包大會那還了得?”
“但是無才更不行,產品不合客戶口味,生產的東西賣不出去,工坊只有倒閉。”
“所以還是要德才兼備,朋黨就是各執一端,攻人其余,常常忘了看自己身上存在的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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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臣與師長龍老討論過這件事情,龍老一針見血地指出,黨爭的根本,其實就是臣子們為了爭奪權力,而他們所能夠拿到的最高的權力,就是相權。”
不光高滔滔,就連趙煦都有些吃驚,不知道蘇油為何要這樣說。
蘇油繼續說道:“士人聽聞龍老菲薄周公,于是群議紛紛,卻不知道龍老菲薄的,僅僅是周公行廢立之事后,卻沒有付出相應代價這一點而已。”
“而這一點,恰恰是解決黨爭的關鍵!”
高滔滔頓時來了興趣:“明潤仔細說說看。”
蘇油躬身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天子奄有四海,宰執不過顧問襄助,協領百官,取有余,補不足,讓天下人豐樂安晏而已。”
“周行諸侯分封,當諸侯強盛,即土崩瓦解。”
“秦既興郡縣,然官不流,二世而亡時,未聞郡縣有助于秦者。”
“漢代吸收教訓,兼用周秦,分同姓為王,并列郡縣,然即便同姓,亦有造亂。”
“至唐開科舉,設流官,在行政一途上,勉強算是開始理清了一條道路,可惜楊國忠李林甫不通史學,戀棧權位,阻斷地方上進之路,使為藩鎮,結果又回到了周末、秦末、漢末的狀態。”
“我朝太祖定制,設樞密、兩府、三司,至元豐改制,總算是使文武皆流,百余年來,未有藩鎮之禍,不能不說,這是制度的成功。”
“在這套體系里,將不知兵,兵不知將,官員數年一轉,難成大患,從制度來說,其實已經解決了內部的問題。”
“然而這套體系要得力,必須有一個大前提,就是各地兵員素質差相齊同,將領素質也差相齊同,無論哪員將領接手那支軍隊,都能夠保證軍隊具有戰力,這其實就是我們新軍改制一直著力解決的大難題。”
“這也就解釋了為何同樣一套制度,百年來屢戰不勝,冗兵成弊,軍事消沉;而百年之后卻能隳突四海,所戰克捷。”
“先帝設立軍機處,設立十三階新軍階級,就是給軍人量定了上升通道,可謂是遠見卓識。”
“而元豐改制之后,同樣梳理清楚了文臣們的進階之路,奠定了大基礎,以臣看來,只要解決了最后兩個問題,皇宋永祚,不在話下。”
高滔滔手心有些出汗:“哪兩個問題?”
蘇油說道:“其一,進官太濫。成為官員的途徑,我朝有科舉、恩蔭、橫封、進吏諸多門路,但是卻沒有考慮過,大宋到底需要多少官員,多少備員,國家每年歲入要達到多少,用多大的比例,才能養得起這些官員。一句話,沒有量出為入。”
“這件事情做好了,算是截源。”
“其二,就回到了最早的那個話題——相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