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事象映照吧。”
在得知槐詩身上所發生的事情之后,大宗師一如既往的淡定冷漠,甚至懶得移一下眼睛:“用不著大驚小怪。”
他說,“小事兒。”
槐詩的表情抽搐起來。
雖然沮喪時的大宗師喪的要命,讓人有點難頂,但正常狀態的大宗師卻屬于另一個極端——甚至讓人感覺比異常的時候更加不像是人。
前者令人無奈,而后者令人敬畏和害怕。
就好像真正的化為了非人的鋼鐵,冷眼俯瞰著眼前的一切,這個世界沒有什么可以讓他驚訝。就算是鐵晶座在他的面前爆炸他都不會皺一下眉頭。
每次站在他身旁,槐詩都覺得自己在面對一臺人形的煉金爐。
能夠感覺到無數煉金矩陣在那一具龐大的金屬軀殼之中變化,每時每刻都有龐大的奇跡發生,但卻很少能夠感覺到他情緒的起伏。
兩者對比起來,他也搞不清楚究竟哪一個才是更正常一點的狀態了。
平心而論,他還是寧愿大宗師更咸魚一些。至少那樣看起來……更健康一點。
這么一想,被羅素一腳踹來頂鍋的自己這么受歡迎也并不意外。事務長、機輪長他們肯定比自己更清楚大宗師的狀態——那這樣的話,自己豈不就是備胎?
感覺瞬間凄慘了起來。
不過大宗師既然說是小事兒,那槐詩也終于能夠松口氣。
他繼續問道:“‘事象映照’指的又是什么呢?您是說,這種狀況并不罕見?”
回憶起自己做的那個噩夢,他就本能的有點不安。
這種時候自己一個人擔驚受怕明顯是傻缺行為,有異常就要當機立斷的報告,然后大家群策群力去解決問題才對。
只不過對這個十分緊張的,好像只有槐詩一個。
“太常見了。”
大宗師漫不經心的回答:“在很多情況之下,源質會通過某種方式印刻在物質之中,最終又可以通過某種方式將記錄在源質里的事象再度提取出來……沒什么好稀奇的,就好像考古的時候從棺材里找到了一塊石板,你只不過是恰好讀懂了而已。”
“那為什么是我?”
槐詩不解,“總要有原因吧?”
“運氣好,靈感高,或者感知敏銳,再或者就是接觸過相關的東西,有可能的原因太多了。”
大宗師翻了翻報告,抬頭說:“如今據我所知,在破解試驗中,鐵晶座上產生幻覺的人不止是你一個,一共有六人……除了你認識的奧古斯特和通訊主管之外,其中有一個,還是你的學生。”
槐詩愣在,難以置信。
大宗師隨手向著身旁一指。
醫護室的方向,原緣推門而出,向醫護人員道別。
她的神情平靜,好像沒有受到什么影響。看到不遠處和大宗師談話的槐詩,也沒有上前打擾,在原地禮貌的頷首行禮之后,就……提起了林十九的衣領,轉身離去了。
林十九手里正抱著一個嘔吐袋,吐得昏天暗地,臉色慘白,全靠原緣提著走。
看上去氣若游絲。
不知道經歷了什么噩夢。
但震驚過后,槐詩反而迅速的明白是怎么回事兒——作為孽業之路的升華者,林十九本身對異常的負面源質比其他人敏感數十倍,恐怕在事象映照的幻象里沒有少被折騰。
真慘啊……
槐詩同情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倒霉學生,這幾天給他多放點假吧。
而就在他準備繼續向大宗師匯報的時候,便看到鋼鐵巨人毫無興趣的擺手:“至于看到了什么,不必多說。未必是真的。”
“恩?”槐詩不解。
“因為沒多少用,而且只會徒勞耗費精力而已。”
大宗師說,“個體的視角是狹隘且不定的,族群的視角是混沌且盲動的,不論哪一個都無從窺見大局,只會產生誤導。”
他停頓了一下,意味深長的說道:“如果沉迷于此的話,最糟糕的情況之下,搞不好你整個人都會被留下那個刻印的東西所替代。”
槐詩悚然而驚。
替代?
真的有可能么?
從源質的記錄里,穿越千萬年復活在自己身上?
“未必沒有這個可能,但復活過來的未必是那個人了。”
大宗師不屑的冷笑了一聲:“有些人哪怕是看到未成年人吸煙都會被洗腦呢,更何況是感同身受呢?
你現在回過頭。”
槐詩轉過身,看向身后,隔著厚重的玻璃,他看到了實驗室內已經大變模樣的巨大立方體。
好像是某種精密的機械造物在緩緩開啟——隨著破解試驗的進度,原本封鎖緊密的最外層已經全部展開,如同樹枝那樣向著四周伸展,形成了超出原本體積數倍有余的巨型結構。
它在膨脹。
鋼鐵自機樞的運轉之中延伸生長。
原本龐大的立方體不過只是一粒種子而已,它還未曾長成……
在槐詩身后,大宗師的話語傳來:“告訴我,你看到了什么?”
“墳墓……”
不由自主的,槐詩將這個毫無關聯的詞匯脫口而出。
“你感受到了什么呢,槐詩?”
短暫的沉默之后,槐詩抬起手,按在微微顫動的肺腑上,難以理解這種突如其來的情緒。
那是……怨恨。
只是看到這個東西,難以言喻的怨恨就從胸臆之間萌芽。
就好像這個東西是曾經導致一切毀滅的元兇一樣。
“而實際上它只不過是一個處于停機狀態的巨型能源轉化裝置而已。”
大宗師斷然的說道:“并不具備墳墓的機能,也不存在任何可以被人怨恨的理由。縱然具備著地獄的奇跡,但它依舊是一件死物,一件個頭稍微大一點的遺物。”
槐詩愕然。
“明白了么?糾結那種過去的殘影根本毫無意義。”
既然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那就不要再這種不能改變的事情上浪費時間,在上面投入精力也不過是徒勞。
不管你看到了什么,槐詩,他們的過去,他們的死亡和他們的命運,統統與我們無關。所謂的同情、怨恨和感動,都只不過是我們的一廂情愿而已。
這才是在地獄開拓中最需要牢記的準則。”
隨著話語的結束,短暫的休息時間到這里就結束了。
大宗師緩緩起身,最后說道:“剩下的事情你們自己商量吧,破解試驗結束之前不要打擾我。”
在其他助手的幫助下,他重新穿好隔離服,走進了內層實驗室,回到龐大的分控中樞之下。
試驗還在繼續。
所謂的分控中樞,實際上是一個黑箱。
作為地獄造物,自然不可能使用現境的思維、技術規格乃至操作方法進行研究。因此,在沒有徹底破解之前,它的內部究竟是什么樣的構造,采用什么樣的原理和使用什么樣的技術運行對于所有人而言都是一個謎團。
一個不折不扣的黑暗箱子。
由于沒有更多的樣本,因此無法進行破壞性試驗,想要搞清楚它真正的作用,得到更多的線索,那么就只能不斷的進行各種嘗試,通過各種辦法進行研究,輸入不同的訊號等待反饋,到最后一點一點摸清楚內部的運行規律。
在這個過程之中,經驗毫無疑問是占據最主要地位的。
在面對一個能夠控制地獄的巨型機械時,除了大宗師之外,其他人也沒有任何能力和資歷來主持這樣復雜的項目。
因此,剩下的難題就只能交給其他負責人去解決。
“目前外層和中層的結構已經探明,但更深層還有一部分結構沒有解開,可能還具備著我們預料之外的一些功能和狀況,但這都在大宗師的處理范圍之內,我們用不著擔心。距離完全破解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
簡短的會議上,事務長做了報告之后,將手里的資料分發:“如今的當務之急,是在我們在激活分控中樞的時候,由通過它收到了一些奇怪的訊號——根據分析,那些訊號極有可能是其他分控中心傳來的回應。”
在他身后的大屏幕上,黃昏之鄉的巨大地圖中,迅速有三處地點被重點標注出來。
這就是在學者們分析之后,最有可能存在其他分控中心的地方。
“同時,我們不能排除常青藤聯盟也收到訊號的可能。”
事務長提醒道。
根據對這些日子以來常青藤聯盟的表現分析,那群家伙手里有一座分控中心的可能相當的大。
接下來,所有人的視線都看向槐詩。
等待他做出決斷。
短暫的沉默里,槐詩沉思片刻,問:“有更詳細的資料么?地形,位置,還有周圍的狀況。”
“目前只有我們在制作地圖時所存留下的一些圖像,但由于黃昏之鄉周期性的變動,可靠性并不高。”
B3區,D7區,還有E12區。
鐵晶座對于黃昏之鄉的地區命名相當簡單粗暴,從正中心的高塔開始向外,環區分別就是ABCDEF……而每個環區根據正圓的角度,粗暴的分成了十二份。
看上去簡單粗暴很容易懂。但實際上在地獄的環區自轉和頻繁變動之下,每一個區之間的關系都亂七八糟,想要搞明白除非借助電腦,否則很難搞清楚具體的位置。
首先被槐詩放棄的就是B3區。
無它,距離高塔太近了,一旦進入C區開始,整個地獄都會變得十分具備攻擊性,想要往更深處探索,簡直寸步難行。
稍不注意就會橫死當場。
但凡有點腦子都不會選擇現在去進行探索。
倘若常青藤聯盟如此頭鐵的話,槐詩倒是十分愿意為對方的勇氣開一瓶酒進行慶賀,祝他們能夠平安歸來。
D7區的位置則絕佳的處于鐵晶座的探索范圍內,甚至一天之前,還有在外的探索隊對當地進行過地形勘測。
而E12區就有些蛋疼了。
根據分部與黃昏之鄉各處的無人哨所站發來的訊號為基準,進行如今黃昏之鄉的地形推演,最后得出了結論。
它正好處于象牙之塔和常青藤聯盟的駐地之間……甚至距離對方還更接近一些。
“為什么沒有地形資料?”槐詩好奇的問道。
“呃……”
事務長的神情復雜起來:“因為訊號所傳來的地方并不是地表。”
短暫的停頓了片刻之后,他說道:“分控中心的位置,處于距離地表有兩千米以上的地下……”
“啥玩意兒?”槐詩瞪大眼睛:“地下?”
“對,沒錯。”
事務長說:“根據我們的探索,在黃昏之鄉的地下存在著相當復雜的地形結構,除了天然的巨大空洞之外,還有著大量人工開鑿出的通道以及一些難以辨識其功能的復雜建筑。一直到現在都還有大量的機械運行在其中。
如果分析室的學者沒有猜錯的話,那么D7區的分控中心恐怕就是一個常年游走在黃昏之鄉地下的移動樞紐。
其功能很有可能也同黃昏之鄉的自轉有關——”
槐詩陷入沉默。
好像在思考,但實際上沒什么可以思考的。
他想的就是有沒有可能兩個全部拿下。
倘若不存在競爭對手的話,大可徐徐圖之,但如今時間實在太過寶貴,誰都不知道一步落后會不會被對手迎頭趕上。
有可能的話,他不想給常青藤聯盟留哪怕一丁點的機會,最好全程能夠壓著對方打,狠揍一頓,最后讓他們認清現實,不說納頭便拜,至少狼狽逃竄。
但稍微想想都知道不可能。、
爛船也有三磅釘,況且常青藤聯盟這一次下了這么大的血本,絕對不可能稍有挫折便打道回府。
只能兩邊硬碰硬的打一場。
而且這一天很快就會到來。
在這之前,準備自然越充足越好。
如今常青藤聯盟掌握的軍團數量遠遠超出己方的,貿然分兵顯然是不明智的選擇,但既然是地下的話,就給了槐詩一個機會。
根據其他遞交上來的資料,地下的環境普遍狹窄,人數的多寡反而沒有了太大意義。少數精銳往往比大量炮灰要更加管用。
“石像鬼和不死軍交給你們,如果沒有了我和樂園護衛隊的話,你們能不能拿下D7?”
槐詩抬頭,直截了當的問道。
“鐵晶座可不是失去什么人的領導就會淪為廢物的地方,槐詩先生。”事務長矜持的笑了起來:“倘若這是您的命令,那我們就會完成,其余的您不必擔心。”
“那么,就E12的地下就交給我吧。”
槐詩松了口氣,終于下定了決心。
“有把握么?”事務長問道:“要不要帶上狼狗?”
在他旁邊,代表大宗師來參會的馬賽克型狼狗也舉起牌子,汪了一聲,以顯示自己的存在感。
雖然看上去總覺得不是很有用的樣子,但事務長卻曾經提醒過槐詩:倘若論及正面作戰能力……鐵晶座上如今最能打的就是這一條馬賽克形狀的白色‘狼狗’了。
作為大宗師最得意的作品之一,除了樣子之外,它真的就跟一條狼狗一模一樣。溫馴的不行,誰都能摸兩把。閑極無聊的時候還會背著大哥哥一起玩的牌子跟學生們玩飛盤。
槐詩難以想象,這一條馬賽克,竟然具備著冠戴者級別的大群戰斗力,必要的時候甚至還能夠更加夸張。
但事務長總不至于在這種地方撒謊就是了。
“不必了。”
在思索許久之后,槐詩終究還是搖頭。
真論及破壞力的話,他手頭還有蠅王。
如今大宗師主持破解,根本無暇分管其他事情。等槐詩走后,鐵晶座倘若大舉出動,那么狼狗至少還能留下來輔助看家,不至于被對面極限1換1。
槐詩自己雖然浪慣了,但該穩的時候還是得穩,總不能把雞蛋放在自己一個籃子。
既然已經下了決定,就沒有什么好說的了。
隨著會議結束,來自最高層的指令開始下達到鐵晶座的每一個角落,在短短的五分鐘之內,除了主力破解的四個研究部門之外,其余全部進入了戰爭狀態。
在短暫的休息了數日之后,來自研究院的地獄開拓探索機構再度充滿效率的運行起來。
槐詩開始挨個輕點裝備,準備出發。
一整套好像宇航員一樣厚重的防護服,還有足夠持續七十個小時以上的受祝光源,應對各種情況的道具,還有常見的開拓裝備。
除了應對黃昏之鄉白天長達十八個小時的日照之外,他還需要面對地下的黑暗。
兩者都是足以致命的恐怖詛咒。
根據學者們的測算,越是往下,黑暗中的石化詛咒就越是濃烈,一旦失去了光源的映照,槐詩恐怕瞬間就會化成一座石像,被永遠的留在地下的永恒黑暗中。
地獄開拓不是開玩笑,一步行差踏錯就是死亡。
再度端正了心態之后,槐詩帶好了頭盔,最后伸手捧起了旁邊書架上的白貓,揉了揉它的頂瓜皮。
“可惜今天是周四啊。”
“喵!”
白貓靈巧的從槐詩的手里跳出來,落在他的肩膀,蹲下來,舔起了爪子。
無懼接下來的日照和黑暗。
反正貓的形象不過是羅素的惡趣味而已,它根本連生物都不是。存在于這里的不過是個投影,詛咒根本對它造不成什么影響。
在最后探問過小十九的狀況之后,槐詩再囑咐了原緣幾句,便轉身走向了鐵晶座最底層的出口。
早已經有一輛卡車等在了那里。
在閘門的前面,一片繁忙。
所有的樂園護衛隊都已經進入了車內,工作人員正在安裝和調試各種裝備,裝入補給。
在最后確定了卡車的安全狀況之后,他們朝著駕駛席比劃了一個大拇指,便轉身狂奔著躲進了防護區中了。
隨著槐詩的深呼吸,卡車前方的重重閘門轟然洞開,熾熱的陽光如洪流一樣自外側涌入,瞬間吞沒了一切。
仿佛昭示著他們一片光明的未來。
卡車轟鳴著發動引擎,自閘門之后疾馳而出,奔向地獄的深處。
距離日落還有六個小時。
而離預定地點還有七百公里。
隨著雷蒙德漸漸露出的微笑,在頭盔里,槐詩發現了一件極其恐怖的事情。
他忘記帶暈車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