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深了,或許是太深了,也或許是這里太過于偏僻了,如水般夜涼,除了那都身著白色儒衫的一老一少之外,整條街道都有些冷清,酒樓打烊了,老人進入被拒絕了,那青年又進去了。
酒樓掌柜很為難的說道:“這位公子,真是不好意思,小店已經打烊了,若是兩位想喝酒明日再來可好,我給兩位打折。”
顧青辭微微一笑,道:“當真不做生意了?”
做生意的人都有著一雙獨特的慧眼,他打量著面前的一老一少,知道這兩人非富即貴,不好得罪,只好抱歉的說道:“公子,小店確實打烊了,嗯……”
掌柜話沒說完,突然愣住了,然后立馬笑呵呵說道:“雖然小店已經打烊了,但是,兩位若是要喝酒,我馬上就準備。”
然后掌柜接過了顧青辭手里的一張銀票,雖然只有一張,但清清楚楚的面額,讓掌柜立馬恭敬的把顧青辭和無缺先生安排進了一個雅間,臨床聽風的好位置。
各種佳肴吃食被端了進來,擱在桌子上,無缺先生看著夜里有些點點燈火,手里我這酒杯緩緩的飲了一口,道:“我以為你小子要以勢壓人呢?沒想到……哈哈,好方法,好方法!”
顧青辭微微一笑,道:“先生沒想到這么簡單吧,其實,世間很多事情都是看似復雜,其實再簡單不過了,更何況,我又有何道理卻以勢壓人呢?若說這勢,誰比得了先生您?”
無缺先生透過窗戶看了看長安城上空的繁星,飲著酒說道:“你說的不錯,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生活方式,保持住本心何其困難,今日你在馬家之事,雖然有著一腔傲骨,但是,我是不喜歡的,我本來以為因為年少成名,你的心亂了,還想著開導開導你,可如今看來,并不需要,但你為何今日那般莽撞?”
顧青辭搖了搖頭,道:“先生,人生在世,誰又能夠永遠冷靜,我一直都知道,與這個世界相比,不管是誰,都不過是一條小溪流而已,但是,每一條溪流都有著自己的使命或是責任。”
“我是顧青辭,我為官時,我的使命就是我治下百姓,我為別人的希望時,我的使命就是為他們討回公道,但,我永遠都為人子,為人兄長,我如何冷靜得了。”
“我朋友已經打草驚蛇,若是在我冷靜猶豫之時,馬家對我娘親和弟弟做了其他手段怎么辦?我只能以最簡潔的方式,讓他們投鼠忌器,這不是莽撞,這是我的方法。”
無缺先生點了點頭,道:“你說的有道理,這么說來,倒是正常了,這馬東陽做的過火了,想他年輕時,也是兩袖清風一身傲骨,可惜了,晚節不保。”
顧青辭飲了一口酒,沒有醉,卻有些迷離,悠悠道:“其他人,我管不了,我也沒那個能力管,我只做我覺得該做的事情。”
無缺先生微微一笑,那花白的胡須在夜風里亂飛,卻有些優雅,他緩緩道:“那你如今有什么打算?如今,你已經勝利了,你想如何處置馬家?”
“呵呵……”顧青辭冷笑了一下,道:“處置馬家?我有那個權力嗎?這一切,不都是該上面那位說了才算嗎?”
無缺先生若有所思的笑了,笑得有些純粹,道:“你小子啊,圣賢書沒讀幾本,這讀書人的傲骨但是學了個七七八八,看來是對皇帝有意見了,要是皇帝現在在你面前,你是不是都要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了?”
夏國的文人,是全天下最有骨氣的一批人,別說對皇帝有怨言,就算是當朝批評皇帝的都大有人在,在這夏國,從來不會有因為言論而入獄的說法,當初長嶺縣時,顧青辭指著鼻子罵公主,如今,對皇帝頗有怨詞,也不是什么大事兒。
所以,顧青辭說話,倒是沒什么顧忌,道:“如果可以,我就真想罵他了,我一直都在拼命想要給沙場戰士們討個公道,結果呢,結果到頭來,這一切毫無意義,那皇帝他早就什么都知道,卻偏偏什么都不做。”
無缺先生沉默了片刻,道:“你也要理解理解皇帝,他處在那個地方,高處不勝寒,他做事情不可能隨心所欲,雖然有時候我也想揍他,但是,不得不承認,他是個好皇帝,很合格的皇帝。”
顧青辭嘟囔道:“我又不是說他不是好皇帝,整個天下那么多國家,也只有夏國的百姓過得好一點,這十幾年來,國家也是欣欣向榮,但是,這種帝王心術落在誰身上都不好受,我也不例外。”
無缺先生無奈的笑了笑,說道:“你小子這脾氣,但是很適合去御史臺,不過,你對皇帝有這么大怨言,你就不怕他知道了,刻意打壓你,即便給你pgfan,也不重用你,那你就算有天大本事也無處可使。”
“不用,”顧青辭搖了搖頭,道:“無求則鋼,我壓根沒打算繼續當官了,我來京城走一遭,也不過是為了那數千同袍的在天之靈,如果不是馬家鬧出這么一檔子事兒,我可能現在都回老家了,當個教書先生,每天釣釣魚,帶著弟弟去河里抓蝦子,或者陪母親聊聊天,這才是我所求的。”
無缺先生眉頭一皺,道:“你還這么年輕,就走了歸隱之心?”
顧青辭端起一杯酒,搖搖晃晃的有道窗前,淡淡道:“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樣的人生不是很好嗎?一家人在一起,或是養雞,或是種菜,從我有印象以來,我就沒見過我的父親,只有我母親一個人辛辛苦苦的將我拉扯大,后來,又在一個山溝里撿到了弟弟。”
“那時候,我總想著長大了,好好讀書,出人頭地,讓我母親和弟弟過上好日子,一直到長嶺縣一戰,我才回想起,那些年,每一個下午,太陽落山時,伴著落日余暉,母親一邊給人做針線活,一邊給我和弟弟講故事,她臉上總是帶著滿足的笑容。”
“那時候,我每天背著弟弟去小溪里抓蝦子,他在我背上笑呵呵的,使勁吶喊,他好開心的,即便經常被我給弄掉摔在淤泥里,他卻都笑著,滿臉是泥,只有兩顆門牙,他卻很開心,抱著竹簍里寥寥幾個小蝦子,能夠笑一整天。”
“等我們倆渾身臟兮兮的回到家里,母親總是埋怨我們,卻從來不打不罵,給我們洗衣服,還一邊洗,一邊逗我們,跟我們玩打水仗,那時候,我們一家人過得多開心啊,多滿足啊!”
“但是,后來,不一樣了,我考了童生,就想著考秀才,考了秀才,就想著考舉人,整天都待在屋里一個人看書,我都記不得那些年來,我有沒有見過母親那滿足的笑容了,我也沒看到弟弟那傻傻的笑了,他每次興沖沖來屋里找我,都會被我趕出去,他好失落,他一點都不開心,他以為是他惹我生氣了,跑去河里給我抓蝦子,大蝦子,他想哄我開心,讓我陪他玩兒!”
顧青辭望著夜色,端著酒杯,不知不覺之間,眼睛居然有些朦朧了。無缺先生靜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就那么靜靜地聽著。
“我有多少年沒有陪弟弟玩過了,又有多少年沒有跟著母親一起去山上摘野果子了,又有多少年沒有安安靜靜地蹲在母親身邊看她縫衣服了。”
“我總是自以為我是為他們好,我要給他們過上好日子,其實,這一切都是我想當然而已,他們真的需要這樣的日子嗎?他們真的會開心嗎?他們不開心的……”
“其實,母親要的就是兩個兒子在他身邊,陪她嘮嘮嗑,每天能夠吃得飽穿的暖就好了,弟弟想要的很簡單,哥哥能夠陪他去河里抓蝦,或是帶著他在山里抓野兔,或者跟他在院子里到處跑,母親在一旁笑吟吟的看著。”
顧青辭緩緩回過頭,道:“無缺先生,您明白這種感覺吧?這,才是我想要的,真的。”
無缺先生點了點頭,道:“明白,天倫之樂,誰又不向往呢?你的想法很好,但是……能力越大,責任越大,你明白嗎?”
顧青辭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但是,天塌下來,不也有高個子頂著嗎?我真的就只是一個普通人,我沒那么高尚的。”
無缺先生搖了搖頭道:“你有的,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本來今天有很多話想跟你說,但是,現在我覺得我不應該拉你來這里,更應該讓你去見一見你母親和弟弟,你先回去吧,明日入宮吧!”
無缺先生緩緩站起來,慢慢地走了。
顧青辭有些沉重,他慢慢走回客棧,他沒有思考無缺先生為什么會找他,也沒有糾結明日進宮,他現在腦海里只有兩個身影,那個樸素的婦人,那個黑黝黝的小孩兒,那是他的母親和弟弟。
從來到這個世界開始,顧青辭就發覺了一個很怪異的事情,他似乎連前身的情感都繼承了,但是,他并沒有任何不適,他也很喜歡,特別是情感深處的那兩個人,讓他彌補了前世的冷漠。
遠遠的,顧青辭頓住了,他看到了那客棧門口有一個素衣婦人,旁邊站著一個黝黑的小孩兒,正凝望著他。
眼睛突然泛起漣漪,眼前變得朦朧,他渾身顫抖著,輕喚了一聲:“娘親,小石頭!”
夜風輕撫,這深夜的長安城里,萬家燈火已經熄了九千多家,除了皇宮城墻,或許就剩下一些勾欄瓦舍,這條幽深的街巷里,都緊閉房門,早就已經漆黑,但卻還有一家客棧亮著燈光,在這夜里不是很亮,只有一點昏黃。
偏偏這一點昏黃之下,還有兩個人,這兩人都與另一個白衣青年駐足觀望著,心底里的觸動,讓他有些恐慌,這是望京之戰都不存在的情緒,這時候卻表露無疑,靈魂深處的那種情怯,讓他站著不敢動,擔心,這一幕被打碎。
“哥!”
一聲清脆,包含激動的小孩兒聲音,顧青辭臉上發自肺腑的有了滿足的笑容,然后就看到那個黝黑的小孩兒沖了過來,直接撲到顧青辭懷里。
顧青辭用力把小石頭抱起來,輕輕地摸了摸小石頭的腦袋,笑道:“怎么長這么重了。”
“嘿嘿,”小石頭咧著嘴,傻乎乎的笑容顯得那么純真,從懷里掏出一個用黃紙包著的雞腿,道:“哥,我給你留的雞腿,可好吃了,你吃吧!”
顧青辭慢慢將小石頭放到地上,接過雞腿,已經涼了,他的手微微有些顫抖,眼睛總有些朦朧,笑道:“小石頭真乖,哥現在不餓,餓了再吃!”
“好,好,”小石頭把雞腿放好,道:“那,哥,你能陪我玩嗎?我跟你說哦,我給你抓了好多好多蝦嘞,我一個都沒吃,全都給你養著了。”
顧青辭點了點頭,認真道:“嗯,哥陪你玩兒,我帶你去抓野兔,抓野雞,去釣魚,去摘果子……”
小石頭仿佛已經在腦海里幻想出顧青辭說的那一幕幕,笑得傻呵呵的,使勁的點頭,都有點恨不得馬上就去,在他眼中,這繁華落盡的長安城,或許還不如這個雞腿,山里的一只野兔來得實際。
顧青辭牽著小石頭走到客棧門前,每一步都走得有著沉重,隨著眼中那總散發著神圣光澤的素衣婦人越來越清晰,那種血脈相連的悸動就越來越深刻。
“青辭,回來了!”
這一句話,聲音里有著強烈的情緒,讓顧青辭心里頭充滿了苦澀,臉色都有些蒼白,慢慢跪在地上,道:“不肖子顧青辭,讓娘親您受苦了!”
顧夫人似乎有些局促,急忙拉住顧青辭,道:“哎呀,青辭,你別這樣,娘親……娘親看到你就高興,娘沒受苦,娘開心,開心,你快起來……”
顧夫人拉著顧青辭,說著說著就慢慢抽泣了起來,哽咽道:“娘天天都在想你,害怕你餓著,害怕你照顧不好自己……要是有時候聽到屋外有人路過……我都以為是你回來了……娘,好想你的……”
“娘親……”
顧青辭也有些哽咽,千言萬語堵在心頭說不上來,他終于知道兩世為人,自己欠缺的是什么了,或許就是這親情。
小石頭摸了腦袋,看著哥哥和娘親,疑惑道:“娘,哥,你們干嘛哭了,小石頭都很開心的。”
顧青辭急忙把顧夫人也扶起來,道:“娘親,夜里冷,咱們進去說吧!”
顧夫人點頭,擦了擦眼淚,笑道:“好好好,你看娘,這一高興,就……”
顧青辭微微笑道:“青辭也高興!”
不論是滄海桑田,還是物是人非,山長水闊,待我歸來時,依舊還是你們的白衣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