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奧斯卡、戛納、柏林等電影盛會不同,香港國際電影節并不以競賽為看點,雖然也有一部分競賽頒獎程序,但那不是主要的。香港國際電影節的主要作用,是為影片的展映買賣提供平臺,以及舉辦電影人聚會交流的座談會。
這是一個積累人脈的好地方,也是一個賣電影的好地方,還是一個探究行業動向、觸摸未來潮流的好地方。
當王永松向安云天和柳聞霆說明了這一點后,兩人便很干脆的答應,來香港走一趟。
整個電影節,持續時長大概有兩周左右,今年是從3月22日到4月6日。每年都有不同的探討主題,今年的主題是:華語電影如何走出去。
這個主題,往小里說,是中國電影制作和發行問題,往大里說,是中國文化的傳承和發揚問題。
畢竟,電影是一國文化最方便的載體,這一點已成業內共識。
很多業界大佬都出現在了電影節上,他們坐在一起,濟濟一堂,就華語電影的現狀和未來發表自己的看法,其間言辭交鋒,思想碰撞,或英雄所見略同,或各執一詞互不相讓,安云天慢慢看下來,獲益良多。
所謂獲益,并不是說他從這些人的說法中得到多少啟示——雖然他也確實得到了一些啟示,而是他從這些人的言辭中,窺見到了不同地域的電影人,所秉持的不同立場和觀點。
比如臺灣導演侯效賢,他的主張是,發掘傳統文化中優秀的一面,摒棄當下電影中過多的商業氣息,正本清源,讓華語電影真正呈現出中華文化的魅力,他相信,民族的就是世界的,這種魅力,一定能征服觀眾。
“現在電影界有個風氣,什么都要向好萊塢學,而且這種風氣越來越重。好萊塢電影,包括整個美國電影,是個什么模樣,在座的各位都很清楚,商業化太重,完全就是從工業流水線上下來的產品,千篇一律,簡單粗暴,這是一種對電影藝術的破壞!”
侯效賢手拿話筒,面對在座的眾多同行和場地外的記者,很有些痛心疾首的說著。他的話也引來了很多人的認同,包括安云天,也部分認同。好萊塢大片究竟有多簡單粗暴,商業氣息究竟有多濃,他上輩子已經深有體會,這輩子在那邊拍了兩部電影,見識了那么多事情后,這種體會就更深了。
像侯效賢這樣的電影人看不上好萊塢,就像傳統文學界看不上網文一樣,這固然有某種頑固思維和偏見在作祟,也實在是因為,好萊塢大片太過華而不實,庸俗套路,尤其是新世紀以來,隨著特效技術的發展,好萊塢的編劇們越發懶惰,劇情邏輯越來越直接僵化,90年代還有一點故事性和趣味性,到現在,就只剩特效了。
肌肉男、大長腿辣妹、稀里嘩啦的破壞、一言不合的熱吻,再加上閃瞎人眼的特效,這就是好萊塢電影的賣點,也是歐美亞洲電影人一直以來無數次批判的東西。
好萊塢是對人類低級欲望的最無恥的迎合!——這是文藝電影人加在好萊塢頭上的罪名。
人類的低級欲望是什么?
暴力和情欲。
好萊塢電影在這兩方面給予了觀眾最大的滿足。肌肉男負責暴力,辣妹負責情欲誘惑,再用特效創造視覺奇觀,給這種暴力和情欲加上最豪華的背景板。電影中的猛男和辣妹,經常面色潮紅,氣喘吁吁,大汗淋漓,渾身上下都發射著最原始的荷爾蒙信號,在觀眾還沒意識到的時候,就已經被這種信號吸引,在兩個小時的黑暗中,虛幻的爽一把。
這種行為,在侯效賢這樣的電影人看來,簡直就像引誘人墮落的撒旦一樣,無比罪惡。
其他人,雖然不像侯效賢這么激烈,卻也很有幾分認同,像張毅謀,就說:“好萊塢的成功當然有它的道理,但成功的并不代表就是正確的,至少不是完全正確,我們要學習,但要批判的學習。電影人除了商業效益,還應該有精神層面的追求。我相信這種追求是有全人類的共通性的,只要我們找到這種共通性,不靠特效和暴力,也能收獲觀眾的喜愛和支持。”
安云天聽了,暗暗搖頭,老謀子這話完全就是正確的廢話。人性當然有共通之處,人家好萊塢早就找出來了——暴力和情欲。這兩種沖動實在是太強大了,誰抓住了這兩點,誰就是贏家,沒辦法,觀眾就是這么庸俗。
至于暴力和情欲之外的共通點,那就是對財富和地位的渴望了。在這一點上,好萊塢做的稍差了點,雖然也有很多勵志雞湯片,但大多是小打小鬧,電影主人公最大的成就,也無非是那幾樣:或成為職場精英、或實現了某個理想、或取得了某場比賽的勝利,僅此而已。但即便是這種小打小鬧,也比其它國家的電影要更令觀眾滿意,更能滿足觀眾的白日夢。
不局限于小打小鬧,能夠最大限度滿足這種渴望的,就安云天所知,是后世的網文。那里面的主角,一個個實在是太吊了,他們做到了好萊塢英雄們沒有做到的事,既登上了至高地位,也絕不缺少暴力和情欲,也是因此,網文有了比好萊塢大片還強烈的爽感,當真是讓讀者欲罷不能。
想到這里,安云天忽然一愣,話說自己這經歷,放網文里也該算是主角級人物了吧?那將來自己的功業,能達到什么程度?
正在胡思亂想,那邊吳羽森開口了:“張導說的沒錯,好萊塢那一套,確實太過商業化,這跟他們本國歷史太短有很大關系,像歐洲,同樣是基督文明,就不像好萊塢那么急功近利,淺薄直白。美國人在好萊塢的影響下,只喜歡無腦商業片,稍有一點深度,他們就不買賬。”
說到這里,他突然一笑:“我那部《風語者》,就是這么撲街的,哈哈,諸位不要笑我!”
會場內發出一陣大笑,好多人邊笑邊搖頭:這個吳羽森啊。
這個吳羽森啊,就知道把鍋往美國人頭上甩。——安云天心中如此吐槽。
一群人批斗了一番以好萊塢為代表的商業電影后,總算開始回歸正題,吳羽森道:“我們中國,有悠久的歷史和輝煌的文化,我們這些電影人,有義務將這種歷史文化發揚光大。但是,我們也要認清一個事實,拍電影,如果光靠思想和藝術,是長久不了的,我們華語電影人,還是要講一點商業性,沒有商業性的電影,就沒有生命力,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無法自拔,卻指望觀眾為你的所思所想買單,那是癡人說夢,早晚要被觀眾拋棄!誰不承認這一點,誰就自欺欺人,不實事求是!這么搞的話,別說讓華語電影走出去,能不能自保都是個大問題!”
他這話說的擲地有聲,氣場全開,在場眾人不論是否同意,都紛紛鼓起掌來。安云天和柳聞霆也在鼓掌,尤其是柳聞霆,不僅熱烈鼓掌,還連連點頭,好似真的覺得吳老前輩字字珠璣,發人深省,聽君一席話,省我十本書。
吳羽森顯然早就看到了會場角落里的那兩個小家伙。在座的各位都是公司老總,或資深前輩,劉得華這樣的巨星在這里也是小輩而已,而且以雄性居多,一個個年過半百,一臉褶子,就他倆,渾身的青春朝氣,膠原蛋白,嫩的像剛出鍋的熱包子,還騰騰冒著熱氣,實在無法注意不到。
尤其是柳聞霆,身著淡青色連衣裙,明眸皓齒,青春無敵,坐在一群中年老男人中間,雖然已經盡力消除自己的存在感,卻依然非常扎眼。
吳羽森看了她一眼,笑道:“這個道理,香港電影人是早就明白了的,也身體力行的去做了,在八九十年代,拍出了很多非常成功的商業片,推出了很多在世界范圍內有巨大影響力的明星。臺灣呢,其實也很早就明白這個道理,在這一點上甚至可以算是香港的老師,但是進入八十年代后,因為一些原因,他們慢慢的摒棄了商業性,越來越專注于藝術,結果丟失了自己的陣地。”
這話侯效賢就不樂意聽了,他當即就像反駁,卻被身邊的朱延平拉住,示意他不要插嘴。
邊上的小機鋒吳羽森自然看到了,卻毫不在意,微微一笑,繼續說道:“大陸呢,唉,我就不多說了,49年以后,命途多舛。好不容易熬到八十年代,電影可以喘口氣了,看樣子是十分紅火,但那不過是長期壓抑之后的反彈。受限于大陸觀眾不太高的鑒賞力,以及前30年極度匱乏的精神娛樂,導致他們看到什么電影都覺得好看,什么電影都想去看,不管是商業片還是藝術片。正是這一點造就了80年代大陸電影的興旺,也讓大陸的同行們,遲遲沒有明白一個道理,就是我前邊說過的,電影要生存,離不開商業化。”
好嘛,剛批完臺灣,現在又來踩大陸,兩個地方的大佬自然都心中不爽,不過大多數還能保持涵養。但下邊的記者們可就不免躁動和興奮起來了,一個個雙眼發亮,一臉看好戲的模樣,把攝像機和照相機舉得高高的,恨不得懟到這群大佬的臉上去,好捕捉那上面任何一點細微的表情。
其中最受的關注的,自然還是吳羽森,四周“咔嚓咔嚓”的聲音響個不停,讓他整個人都籠罩在一片光暈中,雖然只是坐在那里,身影卻莫名其妙的看起來有了幾分偉岸。
他調整一下坐姿,從旁邊的小桌上拿起一杯水,喝一口,慢慢放回去,點點頭,繼續道:“不過這幾年來,大陸同行們明白過來了。像張導,那部《英雄》拍的真是不錯,開了大陸商業片的先河,說這是一部里程碑式的的電影,真是一點都不夸張!”
他邊說邊向張毅謀示意,老謀子皮笑肉不笑的點頭回應。
“張導在這部電影里,啟用了好幾位香港明星,這在以前的大陸電影中,是絕不會發生的。為什么?因為香港明星片酬高啊,拿不出那么多錢!只好用大陸本地演員。但這樣一來,片子拍完了,拿出去,人家海外的觀眾不認識,片商不買賬,電影就賣不出去,只能在內地放映。中間有一些不錯的片子,就這樣在內地埋沒了,不但沒獲得多少經濟效益,反而大量虧損,一想起這個,我就感到非常的可惜。”
他長長的嘆口氣,安云天感覺他似乎往自己這邊瞥了一眼,只聽他又說道:“但張導不一樣,他不怕花錢,不就是幾千萬的片酬嗎?就不信拿不出來!事實是,他也確實拿出來了,《英雄》因此有了一個非常強大的陣容,電影還沒開拍,海外片商就盯上了,能不盯上嗎?那么多香港明星呢!哦,在這里說一句,電影的男一號李聯杰,他不是香港人,他出生在內地。”
他微微一笑:“當初他是靠著一部《少林寺》成名的,火遍了整個東亞和東南亞,那部電影的導演,張鑫炎先生,是香港導演,和我是多年的好朋友。當初他就跟我說過:內地有很多優秀演員,不比香港演員差,他們缺的,是一個展示自己的平臺。香港作為中國的一部分,有責任和義務為大陸的同胞提供這個平臺。
李聯杰就是在香港這個平臺上大展身手的杰出代表。不僅是他,張敏、劉嘉玲,還有李聯杰的夫人利智,都是從大陸來到香港,才成為大明星的。大陸是這樣,臺灣也是,像林青霞、王祖賢這些明星,本來都是臺灣那邊的,可最后都在香港做出了一番事業。其中林青霞女士,早年在臺灣是拍瓊瑤劇出道的,可后來拍了香港武俠片后,說起她來,誰不是一口一個‘東方教主’?誰還記得她當初是瓊瑤劇的女主角?”
他洋洋灑灑上千言,已經完全把這里當成了自己的主場,而實際上,這里也確實是他的主場。這里是香港,會場內人數最多的,是香港記者和觀眾。聽到他說這些話,那些人本來還能控制住自己,但慢慢的,不知道誰起的頭,掌聲稀稀拉拉的響了起來,夾雜著一兩句叫好聲。再往后,掌聲越來越大,歡呼聲和口號聲也越來越大。到最后,不僅那些記者們放下手中的工具鼓起掌來,連在現場坐著的幾位香港電影人,也滿面紅光的鼓掌叫好。
整個會場,放眼望去,幾乎全是對吳羽森的認同和贊賞。
不那么認同的,就是客場作戰,勢單力孤的大陸和臺灣電影人了。有幾個幾乎是面帶冷笑,看向吳羽森的視線極其不友好。老謀子那張本就苦大仇深的長臉,這下更苦更長了,他似乎想說什么,但終究沒說,只是拿起水杯,小小啜了一口。
現場氣氛非常熱烈,吳羽森不得不起身示意,讓場下的記者和影迷們安靜。待掌聲稍稍小些,他便一臉笑容的鞠躬致謝,結果等他回到座位,還沒坐下,掌聲和口哨聲又大了起來,搞得他不得不再次回返,示意安靜,鞠躬致謝,然后掌聲再起,他再回返,再示意,再鞠躬。
如此來來回回三四次,才總算真的安靜下來。吳羽森干脆也不坐了,就站在場地中間拿著麥克風繼續發言:
“李聯杰也好,林青霞也好,不管他們出身在哪兒,讓他們大放光芒的,都是香港,觀眾記住的,也都是他們香港明星的身份。
在海外,香港就是一張名片,是華語電影最被人認可的名片。
那么,要振興華語電影,最好和最方便的途徑,就是通過香港這張名片,展示在全世界觀眾的面前。”
他說到這里,稍稍停頓,再次環視四周,看到了無數表情各異的臉,有的興奮、有的愁苦、有的氣憤、有的冷笑,還有的面面相覷,似乎有些搞不清狀況——比如那倆最年輕的。但無論他們是什么表情,心中是何等想法,都在這一刻寂然無聲,不約而同的等待著自己最后的總結和升華。
他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像開啟新時代的偉人,用莊重又堅定的聲音說道:
“我相信,讓華語電影走出去這個重任,香港是當仁不讓的,因為香港以前做到過,以后當然也可以做到。
我還相信,香港不僅可以讓華語電影走出去,也可以讓中華文化走出去。
只要我們兩岸三地的電影人能夠齊心協力,合作無間,那么這就絕不是僅僅是個美麗的夢想,而是一個觸手可及的現實!”
言畢,他深深鞠躬,緩緩退下。
與此同時,整個會場為之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