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聞霆最后扣動扳機,發出來的聲音,自然也是她用自己的嘴配的:嘣!但那個時候,已經沒人能笑得出來了。”
飛機上,安德繼續講述著往事:“有一段時間,我記不清了,也許是三分鐘,也許是五分鐘,也許只有一秒鐘,也許有30年,在場的人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我們就那么呆若木雞的站在那里,看著那個高挑纖細的女孩倒在地上,明亮的月光在她的身下投下一片陰影,好像黑紅的鮮血。最先打破沉默的,是一個小男孩。”
安德用手比劃著:“他大概這么高吧,七八歲,現在嘛,得有十二三歲了,算是個小少年了。他突然哭了出來,哭得很傷心,很刺耳。邊哭邊說著一些含糊不清的話,他媽媽連忙蹲下來安慰他。這哭聲像是給我們發出的信號,讓我們有了擺脫尷尬的契機,我們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搶上去,扶起那個被劫持的女孩,二十多個人,七嘴八舌的安慰她,給她送來無邊的溫暖,而故意忽略了躺在地上的柳聞霆。
直到一切恢復平靜,人群漸漸散去,我們才裝模作樣的想到她,讓我們所有人都舒一口氣的是,她已經不知道在什么時候消失了。”
“那事后呢?”梅根問:“事后你們怎么對她的?”
“你以為我們會霸凌她?”安德笑道:“拜托,怎么可能?她那么厲害,一手挾持人質,一手都能解決掉一個橄欖球主力運動員,我們怎么敢去招惹她?但我們也不會再和她說一句話。我們把這件事當成了秘密,一切就好像從來沒發生過,誰也不許提起。我們相互之間也盡量不再見面,以免引起尷尬和難堪。我們導演了一出鬧劇,所有人都是小丑,都被柳聞霆耍弄了。這種感覺實在太過糟糕,我們把它從記憶中抹去了。集體選擇性失憶,誰也不許說,就這樣過了兩年。
直到2003年,我進入CAA工作,擔任實習生。在那里,我在整理資料時,發現一個人的照片很眼熟,想了好一會兒,我才記起,她就是當初被柳聞霆挾持的那個女孩。”
說到這里,他望著梅根:“你知道資料中,她是干什么的嗎?”
梅根翻白眼:“我怎么知道?”
“猜一猜。”
“公主?女富豪?殺手?間諜?誰知道?”梅根聳肩:“說不定還是外星人呢。”
“在檔案中,她是一個A級片演員。”安德揭開了謎底:“從她剛上大學,她就進入了這一行。到2001年的萬圣節,她已經干了一年多。她做這個的原因是付不起學費。
那女孩生得不錯,也挺聰明,但她缺少人脈,申請不到獎學金,也貸不了款,只能出賣自己的身體。起初,她想找一個‘糖爸爸(sugardaddy)’包養自己,但被人騙了,后來誤打誤撞成了一名女優。”
安德有些口渴,要來一杯紅茶,喝了幾口,潤潤喉嚨后才道:“她的收入挺不錯,學校里沒人知道她是做這個的。一開始她很不情愿,后來就沉溺其中,難以自拔了。本來,她這樣的人會一直干下去,直到容顏老去,染上一身疾病和藥癮。但2001年的萬圣節,她遇到了柳聞霆。”
“她那時候真是被柳聞霆嚇壞了,以為自己死到臨頭。”安德回憶著和女孩的談話:“她和其他人一樣,從頭到尾都是懵的,我們不是在表演嗎?鬧劇不是早就該結束了嗎?正義不是早就應該戰勝邪惡了嗎?為什么她的太陽穴上還頂著一把手槍?
她知道,我們玩砸了。直到那時,我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無知和膚淺,軟弱和無力。我們所有的驕傲、矜持、高貴、力量,在柳聞霆面前什么都不是。我們從來不知道我們面對的是什么,不知道我們面對的,是怎樣的力量。我們蔑視這種力量,褻瀆這種力量,以玩鬧戲謔的心態對待它,如此的愚蠢和蒙昧!
但是,這能全怪我們嗎?”
安德的聲音有些壓抑,他像一個控訴者,訴說著過去的罪惡:“我們從小就接受這樣的教育,并對此深信不疑。我們自認為會思考,有力量,于是理所當然的自高自大,輕佻浮躁。直到我們遭遇柳聞霆的狙擊,近距離感受到她那鋒利的靈魂——真的,太鋒利了,像一把刀,在我們的臉上割肉。”
安德拿起紅茶,剛遞到嘴邊,又放了下去:“我們一敗涂地,為了可笑的自尊,我們選擇遺忘那件事,連‘柳聞霆’這個名字都不能提起。就像《哈利波特》里的伏地魔,她成了一個禁忌,哈!好了,現在我們說回那個女孩,”
安德終于喝了一口紅茶,道:“作為整場鬧劇中距離柳聞霆最近的那個人,她所受到的影響,自然也是最大的。柳聞霆死后,她伏在柳聞霆尸體邊,盯著她看了好久好久,直到我們一齊涌過來把她扶起。
據她說,柳聞霆在說完那段話后,并沒有立即自殺,她還在女孩的耳邊小聲說了一句話,很短,只有幾個字——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但我很遺憾的告訴你,女孩把那幾個字忘了。當然,可能她只是不想說,但結果都是,我并不知道那幾個字是什么。但是,這并不是重點,重點是,柳聞霆最后那一聲‘嘣!’,差點把她嚇死。她以為那是柳聞霆在朝她開槍,而她又忘了那只是在表演,所以,那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真的死了,然后,和柳聞霆一起跌到了地上。”
安德把紅茶喝完,問梅根道:“你以前有過這種經歷嗎?以為自己已經是個死人,即將下地獄?”
“我?沒有。”梅根道:“如果非要說的話,那也是在夢中。一些稀奇古怪的夢,跟電影一樣。而且,在夢中,我也不是下地獄,而是上天堂。”
“我也沒有。”安德搖頭道:“但那個女孩,卻仿佛真的靈魂出竅了一回。她快速的審視自己的一生,然后可悲的發現,她所做下的,都是些可笑、虛偽、懦弱、愚蠢、毫無意義的事情,她把自己的一生浪費了。她從沒真誠的生活過,沒有做過自己的主人,她的一生都是在偽裝中度過的。她可以一邊真心誠意的贊美上帝,演唱圣歌,一邊毫無負擔的用自己的肉體和尊嚴去換取金錢。她虛偽的連自己都忘了她是虛偽的,直到那一刻,一種巨大的罪惡感涌上心頭,她為此感到無比的羞恥和慚愧。然后……”
“然后她在那一刻找到了上帝,決心改過自己所有的過錯,重新開始?”梅根問道。
“然后她意識到,根本就沒有上帝,沒有那個高高在上、全知全能的天主。”安德平靜的說道:“她不能指望別人來做自己的主,沒人會為她的人生負責,她只能自己承擔一切。從此以后,她要自己審視規則,制定規則;審視道德,制定道德;審視對與錯,審視黑暗與光明,審視丑陋與美麗,審視污穢與純潔。
她要重新定義一切,估量一切,拋開所有的成見,去觸摸最深層的真相。這條路很難走,人生如此險惡,世界如此復雜,沒有了上帝帶來的心理安慰和支撐,她很可能會嚇得發瘋。好多次,她想放棄,重回上帝的懷抱,放棄思考、放棄探索,以現有的規則作為自己的行動指南,安安穩穩、風平浪靜的走下去,直到過完這一生。但每當她試圖這么做,她就會發現,自己找到的,只有上帝冰冷的尸體,而沒有溫暖的懷抱。
柳聞霆的那一聲‘嘣’,殺死了她的上帝。從這一點出發,說紅色士兵是惡魔,倒也沒有污蔑他們。他們是敵基督,是天主治下的叛軍。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并沒有什么力量,不過是人云亦云罷了,和以前的女孩并無差別。但其中總有一些人,從靈魂深處,獲得了強大的力量,在思想上,學會了兩條腿走路,而不是像過去那樣,只能匍匐在塵土中。當你在思想上站了起來,你就擁有了完整的人格,成為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頂天立地,無所畏懼。
可惜的是,不管是在美國還是在中國,這種人都是極少數。”
安德的聲音黯淡了下來:“美國這里就不說了。在中國,曾經他們看起來人多勢眾,所向無敵。但其實,里面的大多數都是不學無術的糊涂蛋。這些人從來沒有在思想上站起來過,他們可以一邊真心誠意的贊美那位帶領他們打破一切的偶像,一邊毫無負擔的套用舊時代的道德準則來為人處事。如此矛盾的兩件事,在他們做來卻是如此的自然流暢。他們到死都沒審視過他們的偶像,也沒審視過他們的道德,他們就這樣葬送了一個時代,在混亂中殺死了他們的偶像和那些真正獲得解放的人們。
僥幸沒被殺死的,也大多選擇了自我了斷。就像那一夜的柳聞霆——周邊皆是敵人,她不想被同化,就只能選擇死亡。然后,任由人們將這一段歷史遺忘、封存、扭曲,直到面目全非,難以看清。”
“柳聞霆,那個18歲的中國姑娘,”安德的故事已經講到了最后,他開始作總結了:“她是我這一生中見過的最強大的人。在她面前,我們都是弱者。”
”然而最終我還是活了下來。“
那邊汽車里,柳聞霆的話也在收尾:”并且,活的比大多數人都要好。盡管具體的個人,看起來總是那么面目可憎,但宏觀的人類,卻能讓人發自肺腑的贊美和喜愛。我并不急于宣揚我的真實想法,因為那樣我就必須承受各方面無休止的指責和詆毀,而且,真相有時候確實并不那種重要,既然一個孩子相信孫悟空的存在,那我們不妨讓他繼續這種相信,直到有一天,他自己看清一切。
我說過,我熱愛這個世界。“
話音剛落,汽車便停了下來,《璀璨人生》劇組下榻之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