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數輛馬車從側門出了王府。
無人敢阻攔。
馬車一路向西,朝京城最西邊的宗正寺趕去。
宗正寺,一處破舊的院落。少府用作關押皇室宗親的牢獄。
原本這里不叫宗正寺,叫做無量寺。
后來此寺收歸少府,少府見地方偏僻暗,是關押人的好去處。
于是將寺廟改了改,專門用做關押皇室宗親的牢獄。
多年過去,無人記得無量寺,但是提起宗正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越往西邊走,越是荒涼。
因為宗正寺的存在,周圍的住戶逐漸搬遷離去。以至于這一片越發顯得偏僻森。
到了宗正寺,有官吏出來。
鄧存禮上前,同官吏打交道。
顧玖也下了馬車,任由官吏打望。
官吏驗證了份,指著后面幾輛馬車,問道“那上面都是什么”
鄧存禮忙說道“是被褥,衣服,書籍,筆墨紙硯等物。”
官吏說道“按律,本官得對一應物件進行檢查。”
“應該的,應該的。”
說完,鄧存禮將一個荷包放入官吏手中。
官吏捏捏分量,滿意地笑了笑。
他帶著幾個小吏,隨意地檢查了一下馬車,然后說道“行了,東西都可以帶進去。不過除了夫人外,最多只能帶四個人進去。”
鄧存禮望著顧玖。
顧玖點了小廝洗筆,洗墨的名字,“你們二人隨本夫人進去。”
然后,顧玖又點了青梅的名字。
加上鄧存禮,剛好湊足四人。
四人提著眾多的行李,跟隨顧玖走進宗正寺。
一道門,隔開了階下囚和自由。
一道門,門外艷陽高照,門內冷可怖。
官吏帶路,帶著他們五人穿過長長的回廊,來到一處小院,“詔夫人,公子詔就關押在里面。請自行進去。”
顧玖頷首,“多謝”
鄧存禮又給了一個荷包。
荷包里面裝著一張百兩銀票。
官吏拿著荷包,滿意離去。
顧玖推門進入。
破舊的院門,發出刺耳的嘎吱聲。仿若風燭殘年的老人,又像是這森的宗正寺。
那一聲聲嘎吱聲,敲打在心頭,就像是一把鈍刀子,割著心頭的。
伴隨著刺耳的嘎吱聲,是陣陣琴音。
琴音悠揚,平和。
顧玖駐足細聽。彈琴人的心境,猶如這琴聲,平和如小溪河流,仿若無無求。
顧玖突然笑了起來,“走吧,我們進去看望公子。”
這是一座極小的院落。
兩間主屋,兩間廂房,院子里有一顆老槐樹,還有一口井。
屋檐下,正燒著爐子,爐子上面放著水壺。
顧玖打量小院,劉詔這輩子,可曾住過如此簡陋狹小的院落
此時,琴音戛然而止。
正屋房門推開,林書平從里面走出來。
當他見到顧玖的時候,明顯愣了愣。
“夫人公子,是夫人來了。”
林書平激動地叫起來。
陽光穿過房門,映照在那人的臉上。那人端坐在案幾前,周上下仿若閃爍著金色光芒。
顧玖瞇起眼睛,似是想要看得更清楚。
這一刻,劉詔笑了。
他以笑容迎接,也是邀請。
顧玖一步一步,緩緩前行。
短暫的距離,總有走完的一刻。
她來到劉詔邊,席地而坐,與劉詔面對面。
“你來了”
“我來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劉詔穿黑色深衣,顯得臉色蒼白,仿若病弱公子。
然后顧玖知道,在他病弱的外表下,是一具強壯的體。
他只是臉看起來病弱,體可是半點不弱。
劉詔的笑容還掛在臉上,笑得純粹,溫柔,像是一個多的公子,看著他最深的女人。
然而顧玖總樂意擔當煞風景的角色。
“陷囹圄,你還笑得出來就不怕被關個十年八年不怕本夫人休了你”
劉詔的笑容繃不住了,嘴角抽了抽,“你還想休了本公子誰給你的膽子”
顧玖答非所問,“陛下最喜諸位皇孫,從不忍心苛責。為何這次,偏偏你被關入宗正寺莫非陛下對你生厭”
劉詔盯著顧玖,“本公子被關不要緊。你先告訴本公子,誰給你的膽子要休了本公子”
顧玖朝他翻了個白眼,“無需任何人給我膽子。你若是真讓我守十年八年活寡,我定休了你。”
在王府守十年八年活寡,那子,那酸爽,顧玖說不定會被逼)瘋,直接先弄死幾個人。人不知鬼不覺。
劉詔一把握住顧玖的手,很用力。
顧玖吃痛,“你總是弄痛我。”
劉詔松了力道,卻沒有放手。
他擲地有聲地說道“你休想甩開本公子。你生是本公子的人,死也是本公子的鬼。”
顧玖就問道“那你何時離開這里別告訴我需要年”
劉詔促狹一笑,調侃道“你是忍受不了寂寞嗎”
“我是忍受不了無人替我撐腰的子。”
劉詔哈哈一笑。
門外,林書平聽著笑聲,也跟著笑了起來。
這么多天,公子總算是笑了。
可喜可賀。
可見,還是夫人有辦法。
顧玖的坦誠,讓劉詔很高興。
他說道“放心,本公子這輩子都會替你撐腰。最多半年一載,我就能出去。”
顧玖蹙眉,“要這么長時間”
“這已經很快了,你可不能太過苛責我。”
顧玖想了想,問道“陛下為什么將你關在這里莫非你是替王爺頂罪”
劉詔目光炙,緊盯著顧玖看。
顧玖擦擦臉頰,“為何總盯著我看”
“因為你好看。”
“不要顧左而言他,回答我的問題。”
顧玖對劉詔是一臉的嫌棄。
劉詔問道“知道太子中毒的事嗎”
顧玖點頭,“聽說了此事。你被關押在這里,是因為太子中毒難不成東宮的間諜,是你派的”
劉詔搖頭,“你只需要知道,我被關押在這里,是為了保全王府。”
顧玖明顯不接受他這個說法。
“真的是你下的毒”
顧玖怎么也不相信。
十年前,劉詔才多大哪有本事往東宮安插探子,還朝太子下毒。
劉詔沉默片刻,“皇祖父不需要知道是誰對太子下毒,他只是需要一個借口,一個理由。”
顧玖先是不解,緊接著恍然大悟。
果然就如她和鄧存禮想的那樣,宮廷不需要真兇。
誰在東宮下毒不重要。
重要的是,有這么一件事發生。這件事讓天子變得越發多疑,越發暴躁。
陳駙馬被判腰斬棄市,未嘗不是天子被太子中毒一事影響。
太子中毒,看似太子無辜。可是真的是這樣嗎
以陛下多疑的子,他真的不會懷疑太子嗎
誰都知道這個時候,東宮危若累卵。
東宮不愿束手就擒,完全可以自導自演一出太子中毒的戲碼,拖延時間。
這種可能太大了。
以天子多疑的格,當劉詔被關入宗正寺的時候,他就會將目光對準東宮。
一旦東宮被天子盯上,東宮離著完蛋也就不遠了。
如果她是太子妃,她會怎么做
束手就擒
破釜沉舟
還是主動示弱,上本請求廢太子
顧玖神色凝重,“你被關押在這里,真的和王爺沒關系”
劉詔答非所問,“替陳駙馬了結私鑄錢幣的事,在初二那天,我就主動對皇祖父坦白。皇祖父將我關押在這里,是懲戒,是警告,也是為了震懾他人。
于我而言,這是一次難得的歷練,我需要一個無人打擾的環境思考。而且,因為我的坦白,皇祖父也就不會深究父王,王府因此得以保全。”
顧玖猜想了許多可能,唯獨沒想到,劉詔竟然主動坦白,甘愿被關進宗正寺。
她揉揉眉心,“昨王爺回王府,我步步緊逼),質問他為何你沒有回來。我看王爺的臉色,似有愧疚。可見,從一開始,他就打算好了,要將你丟出來。”
劉詔沉默。
顧玖正色道“你或許認為我是在離間你們父子的感。但是事關生死,即便你不高興,我依舊要說。”
“我并沒有怪你。父王心中所想,我一清二楚。他是打算在關鍵時刻,如果頂不住壓力,就將我拋出去。”
說完,劉詔自嘲一笑,“我可是個孝子,哪里能看著父王將我拋出去。無需他動手,我就主動站了出來。”
顧玖嗤笑一聲,“還真是孝子。”
劉詔挑眉,“我主動擔責,讓父王松了一口氣。接下來,清理戶部積欠,我被關押在這里,父王只能自己想辦法處理。”
到此刻,顧玖總算知道了劉詔的真正目的。
他是為了躲避清理戶部積欠這一場大風暴,才甘愿被關入宗正寺。
顧玖問他“值得嗎都說計劃趕不上變化,這事不一定會按照你的預想發展。若是到最后,功虧一簣,你不后悔”
劉詔面色平和,問了顧玖一個問題,“本公子有選擇的余地嗎”
是自己主動站出來,還是被寧王拋出去,這其中待遇可是千差萬別。
顧玖長嘆一聲,“果然嫁給皇孫,就注定生活無法平靜。”
劉詔板著臉,“后悔了嗎后悔也沒用。”
顧玖朝他翻了個白眼,關心道“你在這里,能吃好睡好那些官吏可有曾給你臉色看”
劉詔微微搖頭,“不用擔心我。本公子在這里,除了不得自由外,其余一切都還好。”
顧玖早已經細細打量過劉詔,看起來的確是還好。
看來宗正寺的官吏也很有眼色,不敢隨意作踐皇子皇孫。
隔壁院落,此時突然傳來喝罵聲,還有砸東西發出的砰砰砰聲,不絕于耳。
她朝劉詔看去,面帶疑問。
劉詔眉眼都沒動一下,“隔壁住著十三叔父,他脾氣不太好,三天兩頭總要折騰一番。”
顧玖說道“聽著這動靜,他怨氣很大啊。”
劉詔點頭,“他怨氣的確大。然而他勢弱,被其他王叔們聯手欺負,再正常不過。”
皇室宗親,也是欺軟怕硬。
要給天子一個交代,那就拿勢弱的幾個皇子出來交差了。
至于太子中毒一案,和他們有沒有關系,重要嗎
在宮廷,這一切都不重要。
宮廷只要結果,不看過程。
顧玖叫人,兩個小廝將筆墨紙硯,各類書籍,全都搬了進來。
她說道“知道你在這里的子難熬,所以這回過來,我變替你帶了許多書籍,供你大發時間。”
劉詔隨手拿起一本書籍,笑道“你費心了。”
“應該的。”
青梅在屋檐下,就著爐子做吃的。
聞著飯菜的香味,劉詔對顧玖說道“中午就留在這里。”
這是要求,不是請求。
顧玖打量屋內擺設,十分簡陋。沒有一件多余的家具和擺件。
顧玖點點頭,“讓下人將這屋里收拾收拾。”
劉詔心愉悅。
顧玖的到來,讓他的心,轉晴。
青梅廚藝不錯,用爐子做了兩個菜一個湯。
飯菜簡陋,卻勝在氣氛溫馨。
顧玖同劉詔一起,吃了自嫁入王府后最簡陋的一餐。
劉詔吃到一半,突然說道“以后你每月初一過來看望我。”
顧玖挑眉,“我打算在你出獄之前,都不再過來。”
劉詔心塞,眉眼一抽一抽,強硬說道“每月初一過來,筆墨紙硯,書冊都多帶點。”
顧玖促狹一笑,“寂寞了嗎”
劉詔目光饑渴,仿佛是要吃人,“本公子自然寂寞。你可愿意留在此處伴隨本公子”
顧玖搖頭,沒有半點遮掩粉飾,“不愿意。”
還真是個現實又冷漠的女人。
劉詔說道“我是你夫。”
顧玖挑眉一笑,“難道沒聽說過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這句話嗎”
劉詔算是認清楚了顧玖的本質。
“你就是舍不得吃苦。”
顧玖連連點頭,“正是。我這人最不喜吃苦,所以你就先將就一下。原本我想帶丫鬟過來,奈何丫鬟們個個拈輕怕重,怕進來了就出不去,都不樂意來。最后只好帶兩個小廝過來,供你差遣。”
劉詔心塞地說道“本公子怎么就娶了你。別的夫妻,都是同甘共苦。到你這里,恨不得跑得遠遠的。”
顧玖將劉詔之前的話原封不動地還給了他,“后悔了嗎后悔也遲了。”
劉詔卻笑了起來,“本公子從不后悔。即便你不肯留下,本公子依舊甘之如飴。”
顧玖臉頰發燙,媽呀,這話說的,讓她都產生了愧疚感。換做別人,早已經主動留下來,常伴左右。
然而,顧玖腦子可沒發燙,她清醒得很。
她說道“你當然不會后悔娶我。除了不能和你一起共苦,旁的事我都會替你辦好。你讓錢富交給我的匣子,我也一直替你收著。”
劉詔卻說道“那個匣子,不用替我收著。原本早就該交給你。里面的銀錢,你拿去用。房契地契,也都交給你處理。”、
顧玖愣了一下,“那個匣子,你讓錢富交給我,不是因為里面有關于陳駙馬私鑄錢幣的鐵證”
劉詔哈哈一笑,“當然不是。我讓錢富將匣子交給你,是因為那里面的財物,原本就是要給你,由你替我打理。至于里面的證據,那些都不重要。你留著也好,銷毀也罷,你可以自行處理。”
顧玖揉揉眉心,敢她從一開始就誤會了劉詔的目的。
她還以為那個匣子,是劉詔留給她的后手。
結果只是一次單純的財物交接。
幸虧她沒有冒然行動,要不然就害了劉詔。
她瞪了他一眼,“下次記得將話說清楚。別讓人誤會。”
劉詔又是一陣大笑,“莫非你以為本公子要讓你涉險本公子豈會是那種人。”
顧玖哼了一聲,夾起一塊雞,塞入劉詔的嘴里。
就不信這么多吃的,還堵不住他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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